无题
第十六章 大暑·归途
夏至·第十二日
马车抵达青丘墟时,正值盛夏。
谢无咎抱着阿吾下车,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山间云雾缭绕,溪水潺潺。山脚下的梅林已种下,不过百株,远不到"十里"之数。他却笑得很满足:"慢慢来,十年不够,便二十年。总之,能与你在一起,多久都值得。"
阿吾蜷在他怀里,一条尾巴虚弱地缠着他的手腕,另外九条虽然显形,却都虚得透明,像随时会消散的风。
"殿下,"她舔了舔爪子,声音软得像梦,"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放弃江山,"她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后悔为我,沦落成凡人。"
"凡人挺好,"他低头,吻她额头,"至少,能与你白头。"
两人相视一笑。
身后,红璃和莫问天正在卸行李。江湖侠客如今成了妖政司副司正,却穿着粗布麻衣,帮着红璃搬箱子,搬得满头大汗。
"红璃大人,"他擦着汗,笑得憨傻,"这青丘墟,风景真好。"
"好是好,"红璃抱着瓜子,小脸微红,"就是……太静了。"
"静不好吗?"
"好,"她偷瞄他一眼,"可我怕……寂寞。"
莫问天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大声:"那我便留下来,陪你一起寂寞。"
"谁要你陪!"
"我偏要陪!"
两人拌着嘴,却都红了脸。
阿吾看着这一幕,尾巴尖扫了扫谢无咎的手背:"他们像我们。"
"不像,"谢无咎抱她走进茅屋,"我们比他们还傻。"
大暑·第一日
青丘墟的第一个夜晚,宁静得不像话。
没有宫漏,没有更鼓,只有虫鸣和风声。谢无咎躺在竹榻上,阿吾蜷在他胸口,一条尾巴盖在他脸上,像一床柔软的被。
"殿下,"她忽然开口,"我若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他答得干脆。
"为何?"
"因为我会先死,"他抱紧她,"不会让你一个人。"
阿吾没说话,只是尾巴缠得更紧。
她感觉得到,腹中胎儿在一天天长大,吸走的不仅是她的妖力,还有她的命。
"谢无咎,"她轻声道,"这孩子,可能保不住。"
"那就不要,"他吻她发顶,"我只要你。"
"可我想给你生……"
"阿吾,"他打断她,声音在抖,"我不能再看着你掉尾巴了。"
她沉默。
殿外,莫问天和红璃坐在梅林边,看着满天星斗。
"莫大哥,"红璃小声问,"你说师姐和陛下,能撑过去吗?"
"能,"莫问天答得笃定,"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不差这一次。"
"可这孩子……"
"孩子是缘,"他侧头看她,"缘到了,自然就来了。"
红璃没再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
星光下,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像未来的模样。
大暑·第二日
阿吾第一次胎动,是在一个雷雨夜。
她疼得蜷缩起来,尾巴疯狂摆动,将竹榻拍得"咯吱"作响。
"谢无咎……"她唤他,声音带着哭腔。
"我在!"他冲进来,将她抱进怀里,"怎么了?"
"孩子……"她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谢无咎掌心龙气浮现,想要渡入她体内,却发现自己的龙气已所剩无几。
他如今,是凡人了。
"莫问天!"他厉喝,"去请大夫!"
"没用的,"阿吾抓住他的手,"这是龙狐之子,凡人医不了。"
"那怎么办?"
"等,"她咬牙,"等他自己安稳下来。"
这一等,便是一夜。
天亮时,胎儿终于安稳。
阿吾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条尾巴软软地耷拉着,再无力摆动。
"谢无咎……"她声音虚弱得像风,"我可能……撑不到他出生了。"
"胡说!"他抱紧她,"我养你,用血,用命,用余生。"
他说着,割破手腕,将血喂到她唇边。
"喝。"
"你疯了!"
"喝点血,"他眼眶通红,"算疯吗?"
阿吾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她放弃江山的男人,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手腕的伤口,忽然落下泪来。
"谢无咎,"她哽咽道,"我何德何能……"
"是我何德何能,"他吻她的泪,"能娶你。"
大暑·第三日
红璃和莫问天带来了一个消息。
北疆深渊的蚩尤封印,近日有异动。
"师姐,"红璃忧心忡忡,"监正以命封印的蚩尤,可能……没死透。"
阿吾尾巴一僵。
她想起监正临死前的话:"臣从未背叛。臣是人,不是魔!"
若蚩尤未灭,那监正的死,便白费了。
"去看看,"谢无咎道,"趁我还走得动。"
"你……"
"我虽没了龙气,"他横刀而立,"可刀还在。"
阿吾没再劝。
她知道,这个男人,从不知何为退缩。
大暑·第四日
北疆深渊,黑雾弥漫。
谢无咎和阿吾站在深渊边缘,看着那面布满裂痕的轩辕镜。
镜中,蚩尤的魔影仍在挣扎。
"他没死,"阿吾轻声道,"只是被封印。"
"那就加固封印,"谢无咎伸手,想要触碰古镜。
"别动!"阿吾拦住他,"你现在是凡人,碰了会死。"
"死便死,"他答得坦然,"只要能封住他。"
"不行!"她厉声道,"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这话吼出来,两人都愣了。
阿吾从未如此失态。
谢无咎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阿吾……"他伸手,想抱她。
可她退开了。
"谢无咎,"她声音在抖,"你不能再死了。"
"因为……"她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我舍不得。"
大暑·第五日
加固封印的办法,是阿吾想出来的。
以龙狐之子的血脉为引,可暂时稳固轩辕镜。
可这代价,是胎儿将提前吸尽她的妖力,她可能撑不到生产。
"不行,"谢无咎断然拒绝,"我不能用孩子的命……"
"不是用孩子的命,"她打断他,"是用我的。"
"阿吾!"
"谢无咎,"她靠近他,尾巴缠上他的腰,"我修千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为天下太平,为所爱之人。"
"为你,"她吻他唇角,"值得。"
大暑·第六日
施法是在月圆之夜。
阿吾以心头血为引,将腹中胎儿的血脉之力,渡入轩辕镜。
镜中蚩尤的魔影发出不甘的怒吼,最终重新沉寂。
可阿吾的第十条尾巴,也在施法后,彻底虚化。
她只剩一条尾巴了。
"师姐!"红璃扶住她,眼泪汪汪。
"别哭,"阿吾笑着,"我还没死。"
"可您……"
"可我还得生孩子,"她看向谢无咎,"对吧,殿下?"
谢无咎走过来,抱起她。
"对,"他眼眶通红,"你得给我生个儿子,然后教他,怎么种梅花。"
"万一是女儿呢?"
"那就教她,怎么像她娘一样,"他吻她额头,"迷人心魄。"
大暑·第七日
阿吾临盆,是在大暑的最后一日。
那天热得不像话,蝉鸣声嘶力竭,像在喊"热啊热啊"。
谢无咎在茅屋外来回踱步,额上汗如雨下。
莫问天和红璃守在屋内,听着阿吾压抑的痛呼。
"谢无咎!"她喊他,声音撕裂。
"我在!"他冲进来,握住她的手。
"孩子……"她疼得说不出话。
"孩子很好,"他掌心的龙气微弱得像萤火,却源源不断地渡给她,"你也好。"
"我怕……"
"不怕,"他吻她汗湿的额,"我在。"
第一个孩子出来时,是个女儿。
龙角,狐尾,哭声响亮得像龙吟。
第二个孩子出来时,是个儿子。
狐耳,龙瞳,安静得像只小猫。
"龙凤胎……"红璃惊喜道。
可话音未落,天空骤然暗下。
大暑·第八日
第二次天谴,来得毫无征兆。
九天玄雷,比之前更盛!
"天道不容龙狐之子!"钦天监监正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陛下,您若护他们,便是与天道为敌!"
"那便为敌,"谢无咎横刀而立,"朕的儿女,谁也动不得!"
可他没有龙气了。
他是凡人。
挡不住雷。
"师姐!"红璃哭着喊。
阿吾看着天空,看着那劈下的雷,看着护在她身前的谢无咎,笑了。
"谢无咎,"她轻声道,"这次,换我护你。"
话音落,她最后一条尾巴,在虚空中燃烧起来!
银色狐火冲天而起,化作屏障,挡在雷光之下!
"阿吾!不要!"谢无咎嘶吼。
可她还是燃了。
因为她是母亲。
因为她是妻子。
因为她……
是爱他的。
最后一条尾巴燃尽,狐火将玄雷尽数挡下。
可她也倒了下去。
"阿吾——"
谢无咎冲过去,抱住她。
她身后,空无一物。
千年修为,化为乌有。
她打回原形了。
一只小小的银狐,蜷缩在他怀中,再无人形。
"阿吾……"
"殿下,"她声音软糯,像初次相遇时那样,"我累了。"
"那就睡,"他抱紧她,"我守着你。"
"睡多久?"
"睡到我种完十里梅花,"他吻她额头,"然后,陪你一起睡。"
"好。"
她闭眼,气息渐弱。
可腹中,两个孩子却安然无恙。
大暑·第九日
谢无咎带着孩子和阿吾回到青丘墟时,莫问天和红璃都沉默了。
"陛下……"莫问天声音哽咽。
"我不是陛下了,"谢无咎抱着小狐狸,笑得平静,"叫我谢大哥吧。"
"谢大哥,"红璃哭道,"师姐她……"
"她只是睡一会,"他走回茅屋,将小狐狸放在软榻上,"等她醒了,看见十里梅花,便好了。"
他转身,拿起锄头,继续种梅。
一株,又一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