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浮生一梦
我是姜瓷忧。
温热的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视野被一片浓稠的血色浸染。世界仿佛被投入了烧红的熔炉，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摇晃，最终碎裂成模糊的血块。我看着他瞬间变得煞白、充满惊恐的脸，意识开始模糊。他，会没事的吧？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身体好冷，像是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冰窟，可胸口那一点却又滚烫的灼人。两种极致的痛楚撕扯着我，让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耳边是嘈杂而遥远的哭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钧。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叙祈焱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就在我眼前，放大了，却也模糊了。他那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发凌乱的披散着，几缕甚至沾上了我胸口的血，刺目地红与纯粹的白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他那双总是盛满冰霜与算计的灰色丹凤眼，此刻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通红的血丝所占据，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的从他泛红的眼眶中滑落，砸在我冰冷的脸颊上，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忧儿，别怕，大哥哥在这，太医马上就到。”他紧紧的将我搂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他想对我笑，可嘴角却剧烈的颤抖着，勾勒出的弧度比哭还要难看。泪水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滴落在我的唇边，咸涩而滚烫。
“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挡我，你不会受伤……你一定要撑住，求你了。”他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哽咽与绝望。
我看到了皇兄也握住了我的手，他一向沉稳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慌乱，强压着恐惧，声音却依旧在颤抖：“忧儿乖，哥哥们都在，太医很快就来，你一定会没事的，忍一下，好不好？”
齐衍，那个总是爽朗大笑、高大如山峦的男人，此刻紧紧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却倔强的不让它落下。他握着我另一只手，声音沙哑的祈求：“忧儿，你是最勇敢的小公主，这点痛不算什么，对不对？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北漠看最壮丽的雪景，好不好？”
还有一项温润如玉的欲峥，他的手颤抖着扶上我的脸颊，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忧儿，听哥哥的话，保持清醒，千万不要睡。”
他们的眼泪，比我胸口的伤口还要烫。我不想他们难过。
“忧儿……忧儿……”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微弱的像猫叫，“不疼……不疼……大哥哥莫哭，哥哥们你们也不哭。”
我试图摇头，告诉他们我真的不疼，只是好困，好饿。世界变成了一片旋转的血色漩涡，将我往下拖拽。
“大哥哥，莫哭，忧儿不疼，哈哈……”我甚至还想笑一笑，可牵动的伤口让我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沉沦。我看见叙祈焱的心仿佛随着我微弱的呼吸被生生撕裂，他抓起我的手，绝望的贴在他冰冷的脸上，任由滚烫的泪水浸湿我的手背。
“忧儿，别说话了，节省点力气。”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那不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祈求神明，用尽他此生所有的虔诚。
哥哥们的声音也交织在一起，带着哭腔，用各种各样美好的东西诱哄着我，像是在与拖拽我的死神拔河。
“忧儿，你不是最喜欢桃花酥吗？等你好了，哥哥天天让御厨给你做，好不好？”
“忧儿，你不是最爱听画本子吗？等你伤好了，哥哥带你去茶楼听遍所有的画本，好不好？”
桃花酥……
这个词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与寒冷。我仿佛闻到了那香软甜糯的气息，肚子竟不争气的“咕噜”叫了一声。在死亡的边缘，我居然……饿了。
“桃……桃花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亮了一下，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这三个字上。
“好，忧儿，等你好了，大哥哥给你做桃花酥，我好多好多。”叙祈焱见我有了反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应允，声音里的哽咽几乎让他无法成句，“你的肚子都在抗议了，所以你一定要撑住，知道吗？”
“忧儿无妨……只是，有点困。”眼皮越来越重，哥哥们的脸在我眼前晃成了虚影。我好想睡，睡着了，就不会冷，也不会饿了。
“忧儿，别睡，看着我，跟大哥哥说说话！”叙祈焱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轻轻拍打我的脸，那双灰瞳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太医们怎么还没到？忧儿，你不能睡，求你了！”
“别睡，忧儿，求你了！”
“忧儿，撑住，哥哥们都在等你……”
在一片混乱的呼喊中，我凭着最后一丝清明，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那……齐哥哥给我抓小雪狼好不好？”我喃喃地说，那是我在书里看到过的，通体雪白，像一团小小的云朵。
“好！忧儿，只要你撑拄，齐哥哥立刻给你抓最可爱的小雪狼，让它天天陪着你。”齐衍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嘿嘿……小雪狼……”我满足的笑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毛茸茸的小家伙。真好啊，有桃花酥吃，还有小雪狼陪。幸福……
幸福是什么感觉呢？就像一只被宠爱的小雪狼吧……
嘿嘿……
最后的念头闪过，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将我吞没。世界，归于宁静。
**********
我是叙祈焱。
怀中的身躯猛然一沉，那是满足的“嘿嘿”轻的像羽毛，却重重的砸在了我的心上，将我最后的理智彻底击碎。
“忧儿！”
我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嘶吼，那双抱着她的手臂瞬间僵硬如铁。她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我的臂弯里，刚才还闪烁着微光的眼眸紧紧闭合，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因疼痛和委屈而凝结的泪珠。她的呼吸……消失了？
“太医，快！她怎么昏过去了？”我的声音撕裂，平日里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摄政王，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自己破碎的珍宝，茫然四顾，眼中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三国最好的太医们终于在侍卫的拥簇下连滚带爬地赶到，看到眼前的景象，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
“快！快救忧儿！若她有个闪失，你们太医院的一个都别想活！”齐衍高大的身躯紧绷着，一把将我推开，狂怒的对太医们咆哮。
我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了几步，怀中一空，那瞬间的失重感让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一同抽离了。我被挤到了包围圈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群白胡子老头围住她，银针在她苍白的肌肤上起落，各种名贵的药材被粗暴地灌入她毫无反应的口中。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叙祈焱，曾经权倾朝野，生杀予夺，如今却连靠近她都做不到。我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无助的看着她躺在那里，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流逝。
我的目光死死的锁住她胸口那支箭，那只本该刺穿我心脏的箭。箭羽上的雕花，我认得，那是叙祈赫的禁卫军才有的标记。我复仇的喜悦，我夺回江山的快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
是她，用最天真的善良，将我从地狱的泥沼中拉起。也是我，将这份善良拖入了最血腥的炼狱。
“不吃小雪狼，抱回宫里养。”
她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央求又在我耳边响起。是齐衍故意在逗她，想让她有活下去的意识，骗她如果醒不来，就要吃掉小雪狼。被利箭穿心，她没有哭。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她没有哭。可听到齐衍要吃掉那只还未曾谋面的小雪狼，她却急哭了。那是怎样一颗纯澈剔透的心啊……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不会呼吸。我宁愿此刻躺在那里的是自己，宁愿承受千百倍的痛苦，只要他能安然无恙地站起来，哪怕是在用当初那种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看我一眼。
“太医，小公主情况究竟如何？”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在问，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说！忧儿到底怎么样了！说有半点差池，朕要你们用命来抵！”齐衍的怒吼震得整个大殿都在嗡鸣。
太医们满头大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无人敢给出确切的答复。这沉默，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人绝望。
我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那双灰瞳里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我在心中，向漫天神佛，向九幽恶鬼，立下了此生最重的血誓。
只要她能活下来。
只要她能再次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睛，对我笑一笑，叫我一声“大哥哥”。
我愿意付出一切。
我刚刚夺回的西延江山，我费尽心机谋划的未来，甚至是我自己的性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去交换。只要，她能活下来。
**********
我是姜瓷忧。
不知在黑暗中漂浮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永恒。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在无尽的虚空中飘荡，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宿。
直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地牵引着我。
是桃花酥的味道。
好香哦……
“饿……”我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渴望。
紧接着，便是无数惊喜交加的呼喊，和一小块温热香甜的糕点被小心翼翼的送到唇边的触感。那味道，支撑着我没有彻底沉入深渊。
……
半个月后。
当我再次拥有清晰的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不再是刺骨的冰冷，而是如同浸泡在春日暖阳下的融融暖意。身下是柔软的云锦被褥，鼻尖萦绕着清雅的安神香气。
我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寝宫穹顶，雕梁画栋，精致华美。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仿佛之前那场血腥的噩梦从未发生过。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一丝异样。手边，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我费力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清澈无比的、反如蓝宝石般的眼睛。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崽，只有巴掌大小，正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它的毛发像最上等的初雪，没有一丝杂色，小小的鼻子湿漉漉的，煞是可爱。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喜。
“小雪狼！”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我的呼喊惊动了守在殿内的人。四道身影立刻围了过来，他们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疲惫与憔悴，但在看到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的阴霾都瞬间被狂喜的亮光所取代。
“忧儿，你醒了！”
叙祈焱一身精致的黑袍，束起的银发让他更显俊逸。他快步走到床边，那双灰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嘴角微微上扬，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
“忧儿喜欢便好。”他看着我惊喜的模样，目光柔的能滴出水来，朝着齐衍点了点头，“这小雪狼来自北漠极寒之地，性子虽烈，却通人性，日后便让它陪着你。”
“忧儿好眼力！这小雪狼是齐哥哥特意为你挑选的，”齐衍大步上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得意，“你看，它也喜欢你。”
说话间，那只小雪狼犹豫了一下，从我的手边站起，迈着小短腿，摇着尾巴，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
皇兄和欲峥也围了过来，他们的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后怕与疼惜。
“忧儿，有了这小雪狼，你在宫中便不会寂寞了。”皇兄柔声说道。
欲峥则轻笑一声，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在我面前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条用雪白的狼毛精心编织而成的手链，上面还坠着一颗小小的银铃。
“忧儿，”他将手链取出，温柔地系在我的手腕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郑重，“这是欲哥哥亲手为你做的，戴上它，小雪狼便会一直守护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