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心血为引

我是姜瓷忧。

软轿在殿门前被轻轻放下,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我仿佛已能嗅到殿内浓重的药香,以及那道我日思夜想的、微弱却顽强的气息。

欲峥最终还是拗不过我,在三位皇兄复杂而沉重的目光注视下,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他的门前。这一次,我能唤醒他吗?

宫人撩开帘子,姜瓷野亲自将我从软轿中扶出。我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走得虚浮,可心却被一种焦虑的期盼填满。殿内烛火昏黄,将人的影子拉得悠长而寂寥。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银白色的长发如月华般铺散在墨色的枕上,衬的那张曾颠倒众生的脸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宛如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

我挣开皇兄的手,跌跌撞撞的扑到床边,小心翼翼的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指尖轻轻的触碰他垂在身侧的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冻得我心尖一颤。

“大哥哥,忧儿来看你了,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宁静。

他依旧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就在我以为又将是一场无望的等待时,我指尖下的那只手,似有若无的动了动。紧接着,一道极微弱、仿佛梦呓般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走……”

烛光下,他手腕内侧那被粗重铁链长期禁锢磨损出的暗红色伤痕,触目惊心。那是他被囚于黑暗的烙印,是他无声的苦难。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的痛楚瞬间漫开来。

“大哥哥,我是忧儿,忧儿。”我俯下身,将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试图用我的温度去温暖他。我一遍遍的重复着我的名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名字,他那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呼吸也随之变得略微急促。他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无边的黑暗抗争,想要回应我,却终究无力睁开那双紧闭的眼。

“……忧儿……”

那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虚弱的颤抖,却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我看到他的手指似乎又想动一下,想要握紧我的手,却因力衰而颓然垂落。

“大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忧儿好不好?” 我急切的恳求着,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应我的呼唤。那双灰色的瞳孔在紧闭的眼睑下轻轻的转动,眼角渗出一滴极淡的水痕,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个字。

“……痛……”

这声微弱似游丝的呻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他会痛!他还知道痛!

“巫医,御医快来!”我像是疯了一般,猛地回头高喊,“大哥哥说他痛!”

话音未落,齐衍已带人冲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带来一阵凌厉的风,见我满脸泪痕,神色焦急,他心中一紧,立刻转向他身后的巫医:“快,快看看他的情况!”随即,他走到我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揽住我的肩膀,试图安抚我,“忧儿别怕,哥哥们都在,巫医和御医会治好他的。”

姜瓷野和欲峥也紧随其后。姜瓷野眉头紧锁,盯着床榻上的叙祁焱,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神色,对一旁的御医厉声吩咐:“务必把他治好,若有半点差池,你们也别想活!”话语严厉,可当他转头看向我时,语气却瞬间化为一汪春水,柔的能滴出水来,“忧儿,别担心,御医们一定会尽力的。”

欲峥则径直走到床边,他那双与叙祁焱同样是灰色的瞳孔里,此刻却满是阴沉与冰冷。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让他掌心宝牵肠挂肚的男人,冷冷地对巫医和御医道:“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当他回头看向我时,眼中的冰冷才融化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小傻瓜,他会没事的,你先退到一边,让他们好好诊治。”

“Hi ,我要在这里等着。”我倔强地摇了摇头,一步也不肯离开。

欲峥本想再劝,但看到我如此执着,终是妥协了。他拉着我站到一旁,目光却始终在我与叙祁焱之间游移,暗自握紧了拳头,低声自语:“这叙祁焱……命倒是挺硬的。”

御医和巫医们立刻围了上去,诊脉的诊脉,施针的施针,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齐衍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便柔声说让人准备了雪莲羹,要喂我喝下才有力气守着。我不想离开,别让他端到这里来喝。

齐衍结果宫人递来的玉碗,用银匙舀起一勺,细致的吹凉,才送到我嘴边:“忧儿,张嘴。”

我一口一口的喝着,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床榻上的那个人。雪莲羹的清甜在我口中化开,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内心的苦涩与焦灼。我看到欲峥抱臂站在一旁,看似漠不关心,却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御医们的每一个动作,那句“你们最好能把他治好,否则……哼!”的威胁,让整个宫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一碗雪莲羹见底,齐衍将空碗递给宫人,不动声色的挡在我与叙祁焱之间一瞬,又侧身让开,沉声问:“巫医,他的状况究竟怎样?何时能醒?”

姜瓷野也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无论何种珍稀药材,都不惜代价寻来。”

我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更加坚定了要救他的决心。我望着巫医,问出了压在心底最重的问题:“哥哥们辛苦了……巫医,他的筋脉,你可有办法?”

此言一出,三位皇兄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那个跪在地上,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的巫医。欲峥更是走到巫医面前,语气冰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本皇可不想看到他一直这样半死不活的。你最好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把他的筋脉治好。”

在三位帝王如山岳般的威严下,巫医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看看我,要看看三位皇兄,欲言又止。

“快说吧!”我催促道。

欲峥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剑:“本皇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吞吞吐吐。再不说,本皇就把你扔到狼窝去,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番恐吓终于击溃了巫医最后的心理防线。他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叩首,战战兢兢的开口:“启禀各位陛下,叙……大人的筋脉受损严重,有部分是被高手用特殊内力震断,有部分是刀剑挑断,常规之法难以奏效。”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人倒是听闻,有一种奇药,名为‘续骨生筋膏’,或许能有一线希望,但……”

“但什么?”姜瓷野立刻追问。

巫医的声音越发微弱:“但这药膏……药材虽珍惜,三国之力尚可寻得,只是……只是它的药引,极为……凶险……”

不等哥哥们逼问,我却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这个名字,我曾在南川国最古老的医典孤本上见过,当时只当是上古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我知道这味药,”我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药材好找,只是药引……”

“忧儿,这药引到底是什么?”齐衍神色一振,连忙追问,“无论它多么难得,齐哥哥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寻来。”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三位哥哥关切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心头之血,九九八十一滴,必须是一个人的,连喝三天……且必须是闺中女子,对吧,巫医?”

“小公主所言极是……”巫医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连连点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只是……这等要求,实在是……”

“不行!”

“简直荒谬!”

“忧儿,听话!”

三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震怒与决绝的声音同时响起。姜瓷野脸色煞白,上前一步,将我紧紧护在身后,声音都在发抖:“忧儿,这绝对不行!哥哥们绝不会让你用自己的心头之血去救他!”

欲峥墨色的长发,随着他猛然转头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那双棕眸中闪烁着骇人的寒光:“本皇的妹妹金枝玉叶,只能为了一个……而受此伤害!巫医,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出别的法子!”

齐衍平日里冷峻的面容此刻也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他伸手轻拂我的发丝,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巫医:“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本皇就召集天下名医,定能找到替代之法。”

*********

我是叙祁焱。

那一声微弱的“痛”,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沉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身体像是被撕裂后又强行粘合起来的破布娃娃,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听到那个清脆又焦急的声音一遍遍呼喊着我的名字--“是忧儿”。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光,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我拼了命的想要回应,想告诉她快走,不要管我这个废人,可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紧接着,三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帝王气息闯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我听到他们愤怒的咆哮,听到巫医颤抖的辩解,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脑海。

然后,我听到了那几个字。

心头之血。

九九八十一滴。

三天。

闺中女子。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我死气的意识之海中轰然炸响!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我拼尽全力的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挣扎着坐起来,想抓住那个傻姑娘的手,想告诉所有人,我不值得!我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一个被废去武功、断了筋骨的囚徒,凭什么要她用那金枝玉叶的性命来换?

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如潮水般将我吞噬。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有被动的听着,听着她为了自己,与那三个气势滔天的帝王对峙。

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声音说:“来不及……巫医,去找那药膏所需的药材吧,药材凑齐,我取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比被废去筋脉时还要痛上千倍万倍。我宁愿自己就此烂死在这张床上,也不愿她为自己留一滴血,更何况是……心头之血!

**********

我是姜瓷忧。

“来不及……”我打断哥哥们的争执,目光坚定的看向那已经快要昏厥过去的巫医,“巫医,去找那药膏所需药材吧,药材凑齐,我取血。”

“忧儿,你怎么这么固执!”姜瓷野眼眶通红,声音带着颤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哥哥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啊!”

欲峥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他上前一步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他,语气虽强硬,眼中却满是压抑的疼惜:“姜瓷忧,你给本皇听好了!不许胡闹!本皇就不信,没有了你的心头之血,他就活不成了!”

“哥哥们……”我望着他们,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忧儿真的想救他。”

看着我倔强的眼神,姜瓷野心彻底软了,他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哽咽:“忧儿,哥哥,知道你善良,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啊。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三个怎么办?”

“嗯……哈哈,忧儿还小呢,恢复极快的。”我试图用一个轻松的笑容来安慰他们,可话说出口,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忧儿,这不是小不小的问题。”姜瓷野松开我,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心头之血,那是何等重要!即便你年轻恢复快,也难保不会留下病根啊!”

最终,还是欲峥先妥协了。他背过身去,紧握的双手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皇也不再阻拦。”他冷哼一声,眼神如利剑般瞥向叙祁焱的方向,带着浓烈的警告,“但他日后若敢负你,本皇定让他生不如死!”

齐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底涌着复杂的情绪,轻拂脸颊的手指微微颤抖:“忧儿,齐哥哥会命人寻最好的补品,助你恢复。取血时,也会让御医全力确保你的安全。”

“谢谢哥哥们。”我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巫医很快带着弟子将药材寻齐,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忐忑不安的看着我,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取血之事,须谨慎再谨慎。”姜瓷野挡在我身前,语气严肃,“我们要确保忧儿的安全,必须让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到场,以防万一。”

“没错,”欲峥附和道,“若有半点差池,本皇让他们通通陪葬!”

我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既温暖又酸涩。我轻轻推开姜瓷野的手,环视了一圈殿内的男性,包括我的三位皇兄,轻声但坚定地说道:“男性都出去……”

“这……”姜瓷野面露难色,显然不放心。

欲峥刚要开口反对,却在触及我坚定的目光后,冷哼一声别过脸:“罢了,本皇暂且退下。”他后退半步,语气森冷的朝巫医和留下来的宫女们警告,“但你们若敢有半点疏忽,本皇定不轻饶!”说罢,他率先向殿门走去。

齐衍凝视了我片刻,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沉:“好,忧儿,齐哥哥尊重你的决定。”

他转身时,黑如墨的长发扫过肩头,在路过巫医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眼神如刀,一字一句的说道:“照顾好小公主,否则北漠的狼群会很乐意尝尝新鲜的血肉。”

随着三位哥哥的离开,厚重的殿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外面所有的担忧与喧嚣都隔绝开来。殿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的心跳声。

巫医将一把薄如蝉翼的银刀在烈火上反复烧灼,直到刀身变得通红,才用锦布包裹着刀柄,颤抖的递到我面前。我接过那把滚烫的刀,灼热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我走到一面光洁的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少女。我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雪白的肌肤,毫不犹豫的将那烧的通红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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