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还真有。
久违的温度从另一个掌心里传递过来,从一点到一线,生生将他从濒死的模糊里叫醒了。
乱成一团的线条好像突然被捋平整了,在头顶聚成一片微微荡漾的清水,没有刺眼的红,也没有数不清的白骨,就是一片干净的水。
水面之上,有人自船上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牢牢拽住了他。
这个人好面熟啊,一定在哪里见过的,银白色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在发光呢。
他还睁不开眼,只能感受着他手中的力量,只要这个人出现了,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不用被淹死了?
好像是的,而且这个答案越来越肯定。
那既然被救了,就不用怕了吧。
于是下一瞬,他的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扣住他的腰,又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以及一丝疯狂的艾草味……
疯长成潮,猩红璀璨。
……
耳边哗啦啦一阵响,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飞起来了,从没有这么轻盈过,在短暂的漂浮之后,终于落进一个坚实而安稳的怀里……
风雪未减的锦鳞河上,寂静已久的河面被突如其来的爆裂声击破,飞溅开来的冰块噼里啪啦地四散而落,银白衣裳的男人横抱着昏迷的红衣人,自水中一跃而出,稳稳落在了河岸上。
距他们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人,准确说应该不是人,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实体,只是个半透明的虚影。
轻轻放下柳寻鸢,坠翎探了探他的鼻息,吁了口气,又看看浑身湿透的自己,低声说:“真是不省心啊。”
虚影仍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坠翎也不看它,只对着空气说了声:“多谢。他捡回了一条命。”
虚影又停了片刻,便忽一下没了踪迹。
坠翎起身从一旁捡起自己的披风,将人事不省的柳寻鸢裹住,又回头朝锦鳞河中瞟了一眼,未被击破的冰面上,除了躺着他出水时造成的碎冰,还有一大片零零碎碎的乌黑斑点,仔细看像是什么生物被炸开后留下的残迹,还散发着一阵阵烧焦般的恶臭。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抱起柳寻鸢离开。
……
好舒服,这个温度刚刚好,让人想起春暖花开的时节。
可是身子好像不太对,有点动不了的感觉,以及是头晕吗,怎么觉得世界转来转去的。
柳寻鸢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夜空下摇曳的树影,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天气似乎变好了,雪停了,薄透的云层后隐隐挂着半弯清秀的月亮。
可是,他并没有躺在地上的感觉啊,那为什么视线会是这种角度?
还有,随着意识的清醒,怎觉得背上的温度有点高过了头呢?
他扭头一看,吓得叫出来,怎的下头有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
等等,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不了了,是哪个王八蛋把她整个人绑在一根离地数尺的粗大树桩上不说,还真跟烤肉一样时不时转动架在石槽里的树桩一侧,让他不停滚动受热更均匀。
“坠翎!!”他嘶吼出来,“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坐在另一堆篝火前的坠翎看也不看他,只用掌力又将树桩推了一圈。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头晕!我要吐了!”柳寻鸢大喊。
“衣服都干了?”坠翎终于把视线投向他。
“岂止衣服干了!我都要熟了!”他愤怒地扭动身体。
坠翎点点头,取了地上一块尖锐的小石头,随手朝树桩上的绳索一掷,同时又一掌挥出。
只听柳寻鸢一声尖叫,绳索断开的瞬间,地上的篝火竟也在一股掌风之下霎时熄灭。可怜他重重跌在一堆黑漆漆热乎乎的残灰里,身上的湿衣裳倒是干了,再爬起来时,却成了个惹人捧腹的黑脸猫。
“你疯啦!”他恼怒地拍着身子,“我又不是你家的鹿肉!”
“总不好剥了你的衣裳烘干。”坠翎一本正经道,“此地正好左右有大石,且天生凹槽,用来做支架再好不过。好在你还不算太胖,不然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来帮你。这大冷的天,不尽快去了湿气,你怕是要丢半条命不止。”
能把如此奇葩过分的行为形容成“我明明是在帮你遇到这事是你三生有幸不跪谢我就是你不对”的恩典的,除了坠翎不做他人想。
柳寻鸢真是气得不行,两步走到他面前:“坠翎,你若看我不顺眼,大可以将我撵出坠府。犯不着变着法子折磨我!”
“我何时折磨过你?”坠翎拨弄着面前的篝火。
“你……哪有把人当烤肉转啊转的!”柳寻鸢跺脚道。
坠翎一笑:“我对火候这种事,素来掌控极好。”
“你……”柳寻鸢被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哽到想吐血,反驳吧,没找到更好的词儿,揍他吧,打不过,堂堂百舸山的柳寻鸢啊,千万妖怪闻风丧胆的人物,居然被个人世间的小少爷欺负得无还手之力,这是什么道理!
不行,这口气得出!
柳寻鸢神色一变,突然凶神恶煞跳到坠翎身边,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拿自己那一身脏衣裳多角度全方位使劲往他身上蹭,他不是白衣裳吗,不是总一尘不染吗,呵呵呵。
坠翎不躲不闪,由得他胡闹撒气,直到他自己闹得没力气了,坐在一旁喘个不停时,才低头看看自己遭了大劫的衣裳,笑笑:“这是你老家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你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他脱口而出,但瞬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是说错了话。方才只顾着跟他计较烤肉的事,之前那段心有余悸的经历倒像是被他刻意遗忘了似的。
岩浆般诡异的冻河,漂流而过的白骨,还有那座北阴地府的城楼,最可怕的……是一身伤的赤衣公子,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脸孔的公子。
他愣在那里,火光在他突然放空的眸子里跳跃。
当时的恐惧居然还在,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只想起当时的一个片段,心脏都扭结得发疼,仿佛有一道永远合不上的口子。
并且,伴随着这些,他脑海里还莫名其妙浮现出了一片呜咽的湖水、一根金色的羽毛……这些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见他突然变了神情,坠翎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他回过神来,心不在焉道:“你说啥?”
“你会死吗?”坠翎又重复一遍。
柳寻鸢一愣,以他的性子本该是骂回去才对,可不知为何,他居然沉默了半晌,然后认真地说:“会。”
坠翎又笑:“既非不死之躯,那我这救命恩人的位置是坐定了。”
柳寻鸢瞪了他片刻,有些不情愿地支吾道:“方才……锦鳞河里……究竟是怎的一回事?”
“我到河畔时,你已无踪迹。”坠翎不急不缓道,“结冰的河面只余一个裂洞,我目测宽度,倒是能容下你的身子。洞口边上还遗落着一堆碎肉似的东西,十分难闻。”
柳寻鸢咬牙切齿道:“没想到那死胖鱼甚是歹毒,求饶不成,居然自个儿把自个儿炸了,要与我同归于尽。虽说可恨,倒也算条汉子了。呸,一条鱼算什么汉子。”
“不是自诩为天下妖物都要惧你三分的人物么,却被一条鱼暗算了?”
柳寻鸢没有反驳,反而有些丧气,说:“怪我大意了,也是没想到这条胖鱼如此刚烈,用性命来拖我下水。”他顿了顿,又道:“趸鱼制造的幻境,逼真程度与对他人的影响力,取决于它们的年岁修为,这条趸鱼修为算低的,否则自身性命也不会受制于锦鳞河。但万没料到它一旦发了疯赌上一条命,将自己的身体膨胀到极致后炸开,这致命一击的妖力所造的幻境,竟如此非同小可。”
“连你也会被困住?”坠翎往篝火里添了几根干树枝,“你在水中毫无知觉的样子,颇像一条红色的死鱼。”
恐怕此生都不能从坠翎嘴里听到一句好话了,他不相信自己在落水后只是一条死鱼,想那一身红衣在水里荡漾的样子,怎么都该是一朵悠然坠落的红花啊!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确实中了趸鱼的恶毒圈套,陷入一段无法摆脱的噩运,若不是坠翎寻来,他的结局应该是在现实与幻境中的双重窒息。难怪说趸鱼的幻术天下无双,他明明身在冰凉河水,却在幻境之中丝毫不察,甚至还觉炎热不堪,它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丢掉性命。一如冬天醉倒雪地的人,在一切与寒冷无关的梦境里,死于非命。
可是有一点不对啊,他突然坐直身子瞪住坠翎:“你一下水就找到我了?不对,那时趸鱼妖力未散,我也未能冲破幻境,你一介凡人,按理说是不可能看见我的,彼时你我虽近在咫尺,却身在两个世界。你究竟是……”
“有个家伙,与我同行。”坠翎打了个呵欠,“是他说,若不带他同行,怕是找不回已失之人。”
柳寻鸢往篝火处凑了凑,诧异道:“竟有第三人帮手?”
“也不知那算不算是人……”
篝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在这样的寒天里,怕是唯一能让人安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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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这两天我更多少章了?
好吧自己都数不清了。
大家注意,这一章,柳寻鸢怀孕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