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唰一声响,长剑回鞘,坠翎的视线从柳寻鸢消失的方向回到昏迷不醒的沈枫身上,最后定格在眼前破败荒芜的废墟之间。
柳寻鸢跑得太快,不然他也许会跟他讲,出发来沐州的前一晚,倚影卫曾拿了一本厚厚的簿子来回他。
“少爷,你记得不错。沐州回龙村早在二十年前便毁于一场疫病,全村上下无人幸免,村民尸体堆积如山,火烧三日未停,骨灰残躯皆抛入锦鳞河中。此后再无人烟,早成废墟。”
“知道了。”
“还是要去?”
“既应了那妖怪,自然要去。”
“万事小心。”
“好。”
此刻,风雪越发肆虐,坠翎自言自语道:“趸鱼……有意思。”
说罢,他将沈枫抱到勉强可避风雪的地方之后,便大步往锦鳞河而去。
那个厨子与平常大为不同,而且总让他觉得眼熟,他也想看看他的戏呢。
……
三两雪花悠悠而下的冬天,适合温酒赏梅,说尽天下浪漫事,而天低云暗呼气成冰,漫天乱雪中只剩将人活埋的狂浪时,最匹配的事,唯有取敌性命。
柳寻鸢不过在锦鳞河畔站立片刻,已是满头的雪水,连衣服都不能幸免,再不动一动,整个人怕都要成一座瀑布了。
这种天气,光动嘴皮子可不行。
但偏偏就有两个家伙,一个不下河,一个不上岸,吵架。
“我听到你的蛇印,你想杀我!”结冰的河面上,那小而圆胖的趸鱼站在一道隐隐的裂缝前,仰望着河岸上的柳寻鸢,害怕是很害怕的,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垂死挣扎的勇气。
“既知我来历,还不老老实实上岸来认错受死!”柳寻鸢怒道,视线又偷偷往脚下瞟了瞟,其间他想过好几次跳到河面上,但……万一冰裂了,不就掉水里了吗,这个天气落下去,先冻死了,就算会游泳又怎样。
好在那趸鱼暂时没有看穿他的犹豫,哆哆嗦嗦地回他:“为何要我受死?!”
更可恨了,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犯了怎样罪过。
“妖术惑人,伤及无辜,你不该死谁该死!”柳寻鸢边骂边思索哪种毒更合适,但好像目前带来的致命毒都只适合近距离使用,虽然如果她愿意,能将整条锦鳞河变成毒液,但河中其他生灵又何其无辜,路过的雀鸟小兽若饮了河水,也无生机,下这般手段实在不妥,何况若被百舸山那位故人知道,自己不也是一条“伤及无辜”的大罪……好气,堂堂柳寻鸢居然被一条河难住了。
“我哪里伤及无辜!”趸鱼不服,“我不但没有伤人,还帮人!”
“你这条鱼的脸皮咋比你的肚皮还厚?”柳寻鸢怒道,“沈枫不就被你祸害得命不久矣!我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你这妖孽定是自锦鳞河中而生,锦鳞河水不枯,你方有命在,所以你妖言迷惑沈枫,利用她枫生的身份帮你保住河水保住性命!”
“你情我愿,哪里算得上祸害!”趸鱼依然不服,甚至还跺了跺脚,“那蠢丫头替我保住河水是没错,但我也没有白白受她这份恩惠,要‘复活’整个回龙村,尤其要还给她一整个沈家,你以为我就不损耗身子吗?二十年哪!我跟她各取所需,公平交易,纵然你是百舸山那个人不可近的夜虺,如此强词夺理,也是可笑!”
这一番大不敬加不怕死的反驳,听得柳寻鸢怒火上头,连脸都气得快跟眉毛一样白了。
“各取所需公平交易?”柳寻鸢也跺脚,“她拼死保住的是你的性命,你给她的是什么?不过是终究要破灭的假希望!你竟能厚颜无耻地将两者相提并论!”
“假希望好过没希望。”趸鱼怕是豁出去了,“你不是她,焉知她没有乐在其中!这些年若非有我,她早就枯死了。”
假希望……是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都是近在眼前又永不可得的假希望,假虽是假,但人间繁华阖家美满的幸福假象总能勾住绝望的灵魂,她“乐在其中”,不过是因为她还从未领略过“以为得到一切,却眨眼灰飞烟灭。”的破灭。
柳寻鸢没有说话,牙齿却咯咯作响,冷倒不觉得了,就是不断升级的愤怒,终于冲破了极限。
寒冰在前又如何,天寒体弱又如何,他要杀的妖怪,怎么都不能活!
他纵身一跃,落到河面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天和昨天都没来得及吃饭,体重说不定会轻不少,那么……河面也许不会裂,至少在他干掉那个妖怪之前不要裂,不要裂!
见他豁出命地跳下来,趸鱼慌了手脚,逃是逃不过了,腿太短,能暂避到冰面下的裂洞又被这场该死的风雪封住了,都说百舸山的柳寻鸢杀妖不眨眼,虽然它到此刻依然认定自己罪不至死,但既惹来了这个魔头,横竖都要交出一条命,要不……同归于尽吧,它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更加鼓胀起来。
虽然愤怒,但他依然拿出了当初三两下制服潋滟的本事,像一只没有重量的兔子在冰面上轻捷地跳跃,直奔河中间的目标而去。
算它识相吧,也不跑了,那就好好待在原地受死吧,不过临死前还把自己弄得像个快要涨破的球,是被那口怨气憋的吧,呵呵,真是个丑陋的妖怪。
眼见趸鱼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就在他最后一跃的同时,趸鱼居然也高高跃起,准确说是弹起来的,且全身突然被一股自它嘴里吐出的黑气包裹起来,只见一对变得红彤彤的小眼睛在黑气里闪出怨毒且孤注一掷的光,然后便整个从半空中狠狠落向地面。
只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动静太大,世界仿佛裂了。
柳寻鸢落地,脚下一空……
糟了,落水。
柳寻鸢下意识地吸气,却发觉吸进来的不是水,而是……灰烬。
等等,那个死胖鱼不是跳起来把河面的冰都砸垮了吗,那灰烬是什么?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硬地上,也不知这块地缺了多久的水,龟裂得快成了一张蜘蛛网,表面却还有不少枯枝败叶。
天上是太阳吧,又不是很像,因为那么那么灰,灰得压抑,但又特别热,投下来的每束光都想把你烧死似的。
柳寻鸢坐起来,觉得撑在地上的手掌都被灼得发疼。
这不该是锦鳞河下的世界,他起身,眼睛被头顶的光线刺得发疼,好一阵子才勉强适应下来,环顾四周,除了龟裂到不行的土地,远处还有一座城楼之类的东西,灰灰黑黑的,在诡异的光线下散发着不友好的气场。
除了那里,四周别无他物,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芜,根本看不到边界,虽然有风,但毫无凉意,一丛一丛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将干燥的沙石灰烬卷得无家可归。
怕是中了趸鱼的必杀技了,天晓得那妖孽在临死前憋了一个什么大招,柳寻鸢调匀了呼吸,强迫自己镇定,连最初的怒气也不得不收敛起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次是自己大意疏忽,也冲动了。
这是趸鱼最擅长的幻境,一定是幻境。
可是现在特别难受,喘不上气,心口一阵阵绞痛,想当年连黄泉亡者之地都能来去自如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突破各种试图困住他的壁垒,幻境应该也不在话下,但是现在明显不行,走路都费劲。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这才多久,怎的就被晒糊涂了一样,脑子里都乱七八糟在想些什么。
幻境最大的力量,不过是让当局者迷,不得出路。
但总不能一直待在原地,他想了想,决定往城楼而去。
只是,光靠走路真的很累啊,主要是热,且干,且安静,每寸肌肤都在迅速脱水一样,人不吃饭能活好几天,没水喝那真是会速死……但放眼四周,只有灰烬,荒地之上除了他,没有任何别的生命迹象,食物跟水,只能是想象。
他皱眉,用力一跺脚,地面立刻崩开大片,地下的白骨散落开去,刚好一阵狂风袭来,飞沙走石之势,几根无主白骨更是轻如草芥,被卷裹着去了不知哪个地方。
而狂风委实讨厌,稍不留神便被迷了双眼,他捂住眼睛蹲下身子,好一阵子才等到四下平静,这才放开手,眨巴眨巴几乎要流泪的眼睛,又呸呸呸几口吐出灌到嘴里的尘土。
想不到胖鱼还有两把刷子,幻境体验十分真实呢。
他哼了一声,又下意识地朝刚刚的裂缝里看去,顿觉有异,他干脆趴到裂缝前,整个脸几乎贴到裂缝上,旋即,倒抽一口凉气——裂缝之下并非泥土,而是一片被赤红岩浆包裹的河流状物体,用一种极缓慢而沉重的速度流动,数不清的白骨遗骸在其中翻滚沉没,看似温度很高,实则冷入骨髓,跟地面上的温度天差地别,一眼看去,竟很难判断这条“河”离地面有多远的距离,眨眼间很近,骤然又很远,根本判断不出它有多深多宽多长,只知看得越久,爬到背脊上的一股寒气便越嚣张,越令人难受。
他猛抬起头,闪到一旁,实在不愿再往缝隙里多看一眼,素来不在任何诡异事前失态的他,额头居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对劲……明明不曾见过如此景象,为何感觉似曾相识?
他微微喘着气,扯起袖口赶紧擦掉汗珠,又本能地四下看看,确定的确没有他人在场之后,才稍微定下心来。刚刚自己那模样,断不能被第二人看见,否则他就真的尊严全无了。
一骨碌爬起来,他深吸口气,忍住愈发严重的剧痛与干渴,加快速度往那城楼而去。
可是,离城楼越近,便越不对劲。
疼,越来越疼。
他停下来,往四处一看,原本只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知从几时开始,渐渐冒出了锐利的刀剑般的玩意儿,起初还比较短,一脚踩上去未必有太大感觉,顶多以为被石子儿硌了脚,不曾想越跑越疼,若是哪个皮粗肉厚反应又迟钝的,再没头没脑跑下去,脚底板被扎穿是早晚的事。
——这里,像一个古战场。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摆放在利刃之间的空隙里,又观察了一下前路,那城楼已在眼前,甚至已经能依稀看到那扇紧闭的城门,旁边还有两个柱子,可能是看门的待的地方,只是通往那里的路实在是越来越不好走……也越来越熟悉。
身体里像有一把火越烧越旺,可背脊上又始终爬着一股寒气,冷热皆在折磨人,好几次他都差点踩错了路,虚惊之中,终于走到了城门前。
两扇漆黑高耸的黑木大门严丝合缝,面上雕满看不出门道的花纹,说是花纹,又像乱涂的符咒,不知这城门在此地矗立了多久,只见它身上每道纹路里都是风沙的痕迹,没有任何光泽,黢黑木讷,即便拿最亮的光源去照它,也照不亮的,就是这般深不见底的感觉。
城门顶上还刻了字,依稀能辨出是“北阴地府”……
地府?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想这四周的异状倒也合了地府二字,若不是为防止囚犯外逃,何需大门紧闭,何需密密麻麻的石针,虽知此地是幻境,但幻境亦由现实而生,世间必有一处地方,与此地半斤八两,再看这四周恶劣之极的天气与环境,确实不是为寻常人准备的居处。
好你个死胖鱼,居然怨毒至此,把我往这样的地狱里送!
柳寻鸢一边骂它不得好死,一边横下心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城门前。
真的好高好大的两扇门,想望到顶,他的脖子都仰疼了。
他走上去,双手放在城门上,正打算将耳朵贴上去,却发觉手下感觉不对,看起来实实在在的城门,一碰到的手,便荡漾出水波般的纹路,撑在上头也跟撑在一团若有若无的水流里似的,连城门颜色都变了,从黑不见底变成了一片清水,是真的清水,因为能透过它看到门后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手沾到水,却活生生撕下一片皮肉?!
但他已顾不得这些,甩了甩血珠,用尽全力推开巨门。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他不要命地向前冲去,嘴角慢慢溢出一丝血。
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也不累,只是觉得灵魂离身体越来越远。
视线越来越模糊。
城楼下,一个赤衣公子双膝跪地。周围尽是黑色和白色的血肉模糊的尸身和黑红漫澜的灰烬与未燃烧干净的花瓣,还在冒着碧火。城楼上,两个看不清脸的身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赤衣公子。
那个赤衣公子明明是一切东西里唯一一个能动的,可是很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
“君上,一天,就给她一天行不行!”
呀,跪着的人竟然是个很好听的声音。
可是乞求有什么用呢,城楼上的分明就是要取他的性命呢。
“她就差那一步了……真的只差一步了!”
“就一天……哪怕用我千年修行去换!”
那个赤衣公子仍然在大声说着,可是城楼上的人根本无动于衷。
天,骤然黑了下去。
那人的脊背越来越颤抖,衣袍下血迹斑斑,伤口有的深可见骨,且还在不断的崩裂。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刀片在不停地划着那人的身体,可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坚定。
柳寻鸢分明觉得自己额前的发丝都被杀气掀动了,奇怪了,这么身临其境,那个赤衣公子身上的疼仿佛有一部分转移到他身上来了。不过幻境嘛,什么怪事都可能。
他的好奇心战胜了疼痛,一步步走上前,虽然剧痛翻涌,但是他真的很想看看那赤衣公子是什么来头。
于是,他运起所剩不多的法力,掐了个隐身诀。
……
他悄悄过去,像一缕风一样绕到赤衣公子面前,定睛一看。
与此同时,一阵狂风袭来,将遮住那人面庞的凌乱发丝猛然掀起,露出一张泛着病态的,像一盏琉璃灯的白脸。
以他的履历,再凶再丑的妖物也见过,不曾见他胆怯半分,唯独此刻这大白于天下的脸孔,吓得他连退几步,居然失了平衡跌坐在地,脸色大变,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止不住地颤抖:“你……你是……你是……”
他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是我?!
那张脸虽然沾了血,但眉眼是没走样的,这看起来命不久矣却仍在此处苟延残喘的落魄书生一样的人物,为何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柳寻鸢的呼吸跟心跳都在这时暂停,为何突然这般害怕……根本无法控制的恐惧。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寻鸢啊!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只有风声肆虐,他的视线根本无法再集中,眼中只有一个咬着牙忍住泪水嘶哑地大声讲道理的公子。
“你……是谁?”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跟当初无数败于他手下的亡魂一样惊慌。
风声里没有回答,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说:“救救她。”
“你是谁!!!”他突然头痛欲裂,不止头,四肢百骸都在疼,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脚下传来异常的震颤,比地震还厉害,巨大的裂纹四下奔窜,安全地带再无安全,他只觉身子一轻,心脏也跟着朝下一坠,便整个人落进了足以吞没他的裂缝之中。
好冷啊!
他一定是掉进了来时窥看到的那条奇怪的河里,看似比岩浆还赤红耀眼,实则比万年寒冰还要低温。
虽然肩膀以上依然露在外头,但汹涌而来的死亡预感已经紧紧攫住他灵魂的每一寸,紧跟而来的,是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河水”之中,有无数白骨经过,它们睁着空洞的眼,没有感情没有惊恐地流向远处,仿佛早就见惯了这般的场景。
不不,不该是这样,这只是幻境,幻境是不可能将他置于死地的!
他拼了最后一点清醒,闭上眼跟自己说,你镇定一点,都是趸鱼的诡计,没有河水,没有白骨,你还是你,睁开眼,一切都将回归原位!
深呼吸,睁眼。
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往“河水”里沉没,肩膀,脖子,只能拼命抬头才能呼吸。脚下仿若有千斤重 ,不知是哪里来的看不见的怪物,拖着他的脚要同归于尽。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流过的白骨跟红到发亮的河水纠结成颜色奇怪的线条,在他面前乱成一团。
可是,那又是什么?
远远的是漂来了一朵桃花吗,可怎么跟黑色的石头似的。
好奇怪啊,什么都看不清了,唯独这朵黑桃花一清二楚。
它来得又稳又快,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似的。
可他还是往下沉,河水终究没过了他的头顶,能露出水面的,只有他宁死不屈的一只手。
就要死了吗?
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呢,没带乔阿普见够世面,没把花虎点成妖怪,没有喝到坠翎的如解意……
如果命不该绝,那么最后一刻,会有人握住他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