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坠翎放下手中的名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沈枫？”
摊开的名帖上墨迹未干，只得歪歪扭扭四个字——沈枫，妖也。
坠家的规矩之一，名帖必由事主亲自书写。
“没念过书？”坠翎看了倚影卫一眼。
倚影卫忙道：“据事主自己说，不识字。”
柳寻鸢赶紧凑上来，仿佛受了天大的罪：“少爷，你是不知道我手把手教她写这四个字，花了两个时辰啊！没见过悟性这么低的。”
“悟性低倒未必，先生太差倒是铁一般的事实。”坠翎淡淡道，又问倚影卫，“梅林可还安好？”
柳寻鸢的笑脸僵在那儿，邀功变成破功，坠翎刻薄他的本事永远天下第一。
倚影卫忍住笑：“梅林一切安好，亏得柳厨及时识破那小妖的障眼法，并施术制服，才未造成任何损失。”
还是倚影卫好，坠府里唯一的温暖，柳寻鸢向她投去感动的一瞥。
“让她进来吧。”坠翎看了看门外。
这么爽快？来见坠翎之前，柳寻鸢还跟倚影卫商量过等下一定要把那笨蛋妖怪描述到旷古绝今的凄惨，才有打动坠翎的可能。
柳寻鸢赶紧跑出去，把那在门外忐忑已久的妖怪领进厅堂。
坠翎只看了她一眼，笑笑：“名帖上只有姓名出身，是非呢？”
“快说吧，少爷问你哪。”见妖怪傻站着，倚影卫赶紧提醒。
自称沈枫的她，将坠翎来回打量了好几次，不太相信地问：“你真是坠家少爷？”
“不像？”坠翎拾起他永远都看不厌的资治通鉴，似笑非笑。
“我以为能被称为煞神的人，必是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沈枫直言，“可你看起来连强壮都说不上。”
柳寻鸢真是替这个笨妖怪捏了一把汗，你说正事啊，你可知眼前这男人心眼儿有多小么，还敢直说他“不够强壮”……
坠翎的视线在书页上移动：“我以为能被称为妖怪的存在，必能腾云驾雾穿山劈海，想不到却被我家一个厨子降伏了。”
看吧看吧，立刻反击了是不是！这位少爷真是半分不肯让人。
“是我技不如人，他虽是厨子，但人很好。”她压根听不出这是对她的反唇相讥，每个字都说得极认真，“我自沐州回龙村而来，村人皆靠一条锦鳞河过活，可恨去年大旱一场，锦鳞河水近乎枯竭，我欲将附近白雀河水引入，谁知那白雀河中的妖物非但不许我引水，还放言要让锦鳞河枯竭得更快，我与他理论，他不听，我与他动手，反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所以我来找你们。”
就知道这种等级的小妖怪所困扰的“是非”，不可能是什么天地变色的大事，只是她也太没用了，打不过他柳寻鸢不丢人，连一条小河里的不知名的妖怪也斗不过，就委实丢人了。
但换个角度来看，愿意为村人的生计奔波费心的妖怪，不应该被唾弃。
“沈枫姑娘，你回去吧。”坠翎放下书，将名帖合上交给倚影卫。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倚影卫端着名帖，有些不忍心交给沈枫。
“你不肯帮我？”这回沈枫倒是聪明了，也急了，“我只是希望你们帮我制服白雀河那只妖怪，不论是跟他讲道理还是打到他肯讲道理，我只有这一个目的。其余的事不需旁人帮手，我自己都能做到。这点小事非你都不肯出手？”
柳寻鸢也想知道坠翎拒绝的理由，他以为他会点头，又不是多麻烦的请求。莫非这家伙内心里还是对妖怪有忌讳，不想过多沾染？
“沐州已开始落雪了吧？”坠翎仿佛自言自语。
沈枫点点头。
“那里太冷了，冬季还是要留在暖和的地方。”坠翎又饮一口茶，“且近期我不得闲，打算写一本如何烹制烤肉的书，抱歉帮不了你。”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理由！！
可柳寻鸢明白，不论拒绝的理由多么荒谬，只要坠翎摇头，便没有人能让他点头。
“倚影卫，送客吧。”他略略打了个呵欠，视线再不肯离开他的书。
“可是……再没有谁能帮我了！”沈枫突然跪下来，“我若不能打败那妖怪，锦鳞河水不久后便会彻底枯竭，会死人的！”
“开凿河道，引水灌溉，乃当地官府分内之事，我以为你还是尽速返回另想他法吧。”坠翎不为所动，根本不肯多看她半眼。
“坠少爷！”
她想冲上去，却被倚影卫一个箭步隔在无法靠近坠翎的距离。
“沈姑娘，回吧。”倚影卫将名帖放到她手里，“我家少爷决定的事，没法改。”
见状，柳寻鸢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倚影卫说的没错，我们家少爷就是头驴，倔呀。且你不是答应我，只要见到少爷，无论他愿不愿出手，你接受任何结果，不吵不闹。”
“我……可他……”沈枫急红了脸，想找坠翎说理，又得顾念着柳寻鸢的提醒，一时间左右为难，进退不得。
倚影卫跟出来，倒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小心翼翼跟沈枫说：“你且不要着急，凡事皆有解决之法。天色也晚了，要不你在府中歇一夜再走？”
“走吧，我送你出去。”柳寻鸢拽着她朝门口去，“吵闹是最无用的，纵然你吊死在他面前，他也顶多是喊人埋了你罢了。”
坠翎一字不差都听到，嘴角微扬，没作声。
沈枫紧抿着嘴唇，委屈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行了，把她交给我吧，厨子偶尔料理这些小事儿不也没问题么。”柳寻鸢朝倚影卫扮了个鬼脸，旋即自门廊里探出头去，抬首望了望已见暮色的天空，突然狡黠一笑，问，“倚影卫，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啊？”倚影卫看看天，“今日晴朗，怕是很难。”
……
倚影卫说错了，今天真的下雨了，大暴雨。
且最礼品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只下在坠府之内。
府内众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纷纷拿着一切可以接水的器皿，摆满各片屋舍里漏雨的地方，再忙不迭将屋内地面的积水用扫帚扫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那个白天硬闯进府中的小姑娘，倔强地站在坠翎所在的饭厅外，一言不发地站着，连这么大的雨水都不能冲刷掉她脸上的固执与委屈。
柳寻鸢忍不住嘀咕要不是坠翎不近人情，他晒在厨房后院的菜干也不至于被淋成菜糊，心痛。
沈枫也放出话来，若坠家少爷不肯施以援手，这场雨永不停止。
所有的指责与嘀咕都不在坠翎在意的范围，他似乎也不在意这场雨再持续下去，坠府必成汪洋大海，只管举着筷子，自顾自地用晚饭，偶尔开一下口，也是抨击柳寻鸢的哪道菜无比失败而已。
乔阿普今晚也十分规矩，吃饭喝汤，逗弄花虎，只字不提孤立雨中的沈枫，偶尔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偷偷地笑出来。
坠翎放下碗筷，擦擦嘴，这才转头看定柳寻鸢：“你教唆的？”
“我哪敢。”柳寻鸢连忙否认，旋即笑道，“不过是同她聊了聊她的出身罢了。”
“何物？”坠翎笑问。
柳寻鸢望向窗外那个孤单的身影，眼中若有所思，片刻后方开口：“百……不是，古籍曰，枫树上年岁者，得天地造化，其下必有枫生，皆人形，分男女，成形七年后可行走，见人则化矮树，称枫生木，取之投火，可祈雨。”
“枫生？”坠翎想了想，“倒不曾听闻过。你既说取之投火可祈雨，可窗外那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还拿我坠府安危威胁我。”
柳寻鸢起身走到窗前，外头的沈枫仍不动如石像，唯眼中有光，说不清是焦躁还是期待。
“就枫生这种妖怪来说，她年岁已经很大了，这样一场雨，何需烧了自己。”他背对众人，“不过，越长得像人，死期越近。”
所有人，包括坠翎都微微皱了眉头。
雨声越发响亮，天地间仿佛只得这一个声音，屋檐之下，雨水结成帘，将孤注一掷的妖怪与一群同她毫无瓜葛的人，鲜明地隔离开来。
天渐亮，雨未停。
坠府上下手忙脚乱一夜，锅碗瓢盆无处不在，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柳寻鸢抱了一杯热茶，无事人一般坐在窗前赏雨，旁边的乔阿普边嗑瓜子边打呵欠，自己吃一颗，花虎吃一颗，不给剥壳不行，要挨猫挠。只有倚影卫有焦急不安的神色，时不时走到门外看看，又一言难尽地回来。
焦点仍然在稳如泰山的坠翎身上，有时真要怀疑他才是个妖怪，石头变的那种，否则无法解释怎么能有人可以纹丝不动地坐好几个时辰，除了翻书的手指跟移动的视线之外，哪里都是静止的，这等资质玩一二三木头人铁定是不会输的。
柳寻鸢偷偷回头看他，翻个白眼，又转回头去。
一直是这样，你看他，他不看你，你问他，他不答你，离你那么近，但他就是在另一个谁都不能闯入的世界。
倚影卫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从门口跑进来，掸着衣裳上的雨水，看了看坠翎，觉得在他身上还是看不到任何可期待的改变，叹口气，转走到柳寻鸢身边，小声说：“柳厨啊，我怎么觉得……沈姑娘变色了？”
乔阿普从口中吐出瓜子壳，故意大声道：“都下了大几个时辰的雨了，年纪又那么大，不变色才怪。”
“啊？沈姑娘会有生命危险？”倚影卫紧张起来。
“沈枫变成什么颜色了？”柳寻鸢的声音比乔阿普还大。
“白了好多！”倚影卫忙道，“跟失血过多的人很是相似。”
“白了呀，白了没事。起码还能再撑几个时辰，待她变成碳一样黑的时候，你再进来通知你家少爷给她收尸吧。”柳寻鸢尽量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确保顺利送达坠翎。
倚影卫皱眉，将柳寻鸢扯到一旁：“还是不要等少爷了，他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你既是管辖妖怪的地方来的，难道还阻止不了外头那个小妖怪？眼看她白白送命，还是不行吧。”
柳寻鸢摇头：“我只管救人和杀人，她现在不需要呀。再说了你看她拼了那么大力气来求助，想来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何苦坏了她的心意。”
此时，坠翎手中的书终是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略略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时，说：“让她进来，雨就不必下了。”
这便是意外了，少爷的决定历来比铁石还铁石，几时有过更改，倚影卫愣了片刻，又笑着摇摇头，决定是铁石，人心却未必，煞神终究还是个绰号罢了。
柳寻鸢哼了一声，嘀咕：“装腔作势。”
“善哉善哉，有转机了。”乔阿普大大松了口气，扭头对柳寻鸢道，“你输了，十个包子。”
“这还没点头呢，怎么就是我输了。”柳寻鸢不耐烦道。
“少爷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才认识他多久！”
淅淅沥沥的声音果真消失，天边渐渐亮起的白光干干净净地落在窗上。
落汤鸡一样的沈枫重新站到了坠翎面前，面色确实苍白至极，身体微微有些哆嗦。
“不要这条命，也要我们去你家乡救一条河？”坠翎似笑非笑看她。
她咬着嘴唇，用力点头：“我要救人，他们的性命比什么都要紧。”
“沐州，回龙村，锦鳞河，白雀河，对吗？”他又问。
沈枫更用力点头：“你们这是同意了？”
“当然啦！”柳寻鸢抢先回答，“你看我们少爷，你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记错，可见他对你的请求一开始就很上心呢。”
坠翎不作声，举杯饮茶。
“那……那为何还要我以雨相逼？”沈枫不解，又有点委屈。
柳寻鸢哧哧笑：“大雨容易让人清醒，尤其对那些自以为是顽固不化的脑子特别有用。”
“我不是很明白……”
“不用你明白，反正现在你的事，坠府上下必全力以赴，对吧，二少爷？”柳寻鸢扭头朝坠翎粲然一笑。
坠翎以微笑回他：“那么，这回就由你我二人亲赴沐州，解这妖怪的是非。其余人留守坠府，这场大雨委实过分，府中需打扫修补之处必多，你们务必尽力。”
嗯？你我二人？柳寻鸢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回过神，解是非这种工作，你带上你家倚影卫不就足够了么，为啥是他？他老早计划好了他们俩去沐州之后他的神仙日子，饭菜什么的随便做就好，不用天天看见坠翎那张阎王脸，有时间还能跟着乔阿普出去市集采买货物蹭吃蹭喝……这么美好的未来怎么说破灭就破灭了？
听说沐州现在已经很冷了，他不想去啊！！
坠翎都懒得看他，只管对倚影卫吩咐：“我不在时，一切交你打理，若有人不循规蹈矩，不分尊卑，家法处置。”
倚影卫拱手：“是，少爷放心。”
“等等！我可以不去吗？”柳寻鸢着急地跳出来，“二少爷你英明神武神通广大，区区一个河里的小妖怪，你就是跺一下脚也把它吓死了！”
坠翎起身，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你不可以不去。跟从家主，侍奉左右，这本该是你的分内事，不对吗？”说罢，也不管他还想不想分辨，他嘴角一扬，径直往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都休息去吧。”
“喂喂！我不同意这样的安排！！”柳寻鸢要追他，被乔阿普拽住。
“你这是做啥？”乔阿普瞟他一眼，又往坠翎消失的方向看看，努努嘴，“天天垂涎少爷的绝世风姿，这大好机会在眼前，你又鬼哭狼嚎的？”
“我不垂涎了行不行？”柳寻鸢欲哭无泪，“而且我要冬眠，我都好几年没睡舒坦了！”
“哎，你说你俩孤A寡O的……你说说你活这么久连个对象都混不着……”
“你到底是不是跟我一伙儿的！”
“我烤好鹿肉等你回来吃，怎么不是一伙儿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