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寒风从破损的窗户里钻进来,伴着清晰的打更声。
“你弟弟带你去了哪里?你的伤也是在那里弄的?”柳寻鸢看着孰湖腹上的伤口,“追杀你的同族显然不会用武器,你们孰湖打架无非是下蛮力,咬死踩死撞死,可你身上的伤明明是箭伤。之前你语焉不详,现在看来,伤你的似乎并非你的同族。还有你弟弟,听起来本事大得很嘛,这样的妖怪还需要我来救命?”
它挣扎着站起来:“大人,你既居于京城,可听说过冲霄塔?”
“冲霄塔?”他想了想,“不止听过还看到过呢,五丈河边那座嘛,差不多是京城中最高的建筑,九层一百丈,听说站到上头俯瞰,能收尽帝都风光。不过从没进去过,平日太忙,没那闲工夫。”
“它此时就在冲霄塔内。”它踉踉跄跄地往仓库外走。
“站住。”柳寻鸢喊住它,“你这模样,天亮也到不了冲霄塔。”
说罢,他扭头往门外喊了一声:“听够了就滚出来帮忙,难道还要我把它扛走么?”
话音未落,仓库大门被人小心推开,乔阿普花虎逐一冒出头来,他们身后,还有个目不斜视,死也不肯摆出偷听之态的坠翎,以及随时照应左右的倚影卫。
孰湖吓一大跳,本能地躲到柳寻鸢身后。
“不必害怕,不过是群经常偷听的惯犯罢了。”柳寻鸢安抚着它,“你们本事也大,我走得那么快你们也能找过来。”
乔阿普指着花虎:“花虎带我们找过来的,它最熟悉你的气味了。”
柳寻鸢一把将花虎拎起来,戳着它的脑袋道:“你是披着猫皮的狗吧!没事乱嗅什么,不知道我最讨厌被人跟着吗!”
“说了是担心你啊。”乔阿普赶紧把花虎抢回来,“毕竟从没见过你冒烟啊!原来烧多了纸鹤神会有这个效果!”
“我要翻脸了。”
花虎从乔阿普怀里跳下来跑到孰湖身边,在它身上嗅来嗅去,它不敢骂又不敢躲,只拿眼神跟柳寻鸢求救。
“没事,只要它确定你不能吃,它自然会放过你。”柳寻鸢说罢,又蹲下身抱起孰湖,“我扛一下吧。”
“这是……妖怪?”倚影卫突然说道。
“是的……不对,你能看见它?”
倚影卫言语中还颇为兴奋:“长得好独特的妖怪呀,人脸马身还长翅膀,那张脸还胖嘟嘟的。”
“你咋能看见它?”柳寻鸢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哦,它受伤了。”
坠翎对他们的交谈没有兴趣,此时只蹲在离孰湖很近的地方,问它:“确实是在京城中被人用箭所伤?”
它哆嗦着点点头。
“让我再看看伤口。”他说。
它迟疑着直起身子,露出腹部的伤口。
柳寻鸢的药有奇效,短短时间内伤口不但不再渗血,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空气里仍有凉凉的药味,坠翎问:“伤你的箭呢?自己拔了?”
“不,我逃到仓库之后,发现那支箭自己就没了。”
坠翎皱眉,起身朝门外走去。
“少爷去哪儿?”柳寻鸢喊道。
坠翎头也不回道:“都这个时候了,难道还要听你们胡说八道,既然你没起火,我自然是回家歇息。”说罢便出门离去。
柳寻鸢冲着他冷漠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随后对倚影卫道:“没事了,你们都回吧。”
“这叫没事?”乔阿普指着孰湖,“不是要去冲宵塔么,我也要去!我来扛它!”
“乔姑娘,”倚影卫拦住她,低声道,“好歹是个妖物,你……”
“坠府见过的怪事怪东西还少么?”她反问,“不必担心。我也想知道冲宵塔里究竟有什么玄机。再说,大伙都是坠府的人,这事也就算跟我们坠府有关,我们不好袖手旁观吧。”
说罢,又在倚影卫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倚影卫立刻两眼放光,她凑过来,对他附耳道:“休想撇开我。我听到妖怪口口声声喊你大人,既是大人,你身份不低啊,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底细跟我们讲明白。”
他把脸扭到一边,装作听不见。
乔阿普冲她摆摆手:“别再多说,倚影卫你要么跟我们一起去,要么回去看少爷睡着了没。”
倚影卫自然选了前者。免费的热闹谁不蹭啊。
此时,外头已到了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河边的温度更是低到发指。
一行人停在五丈河岸边的树林外,有斜长的石梯延伸而上,石梯尽头是一片高高的开阔地,冲宵塔就建在其上,即便还有一段距离,这夜色中的建筑,仍似一个伸手就能触到天空的高大怪物。
“冲宵塔上为何不见半点灯火……”倚影卫奇怪道,“据说当年修这座塔,是为了镇住五丈河里的水妖,保来往船只平安,故而即便到了夜间,此塔也要灯火不灭,以示威仪。总之,我在京城住了多久,冲宵塔上的灯火便亮了多久,从未见过今夜这般的漆黑光景。”
“哥……”乔阿普仰望着冲宵塔,脸色不太对头,怀里的花虎也对着冲宵塔龇牙咧嘴,发出不友善的声音。
柳寻鸢微微张着嘴,自言自语道:“好多啊……”
“是啊,”乔阿普赞同道,“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了……”
见他们几个怪里怪气的模样,又说着听不明白的话,倚影卫扯了扯乔阿普的袖子:“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乔阿普揉了揉眼睛,视线自塔底移到塔顶:“没见过这么多的妖怪。”
“乔姑娘,这儿……什么都没有啊。”倚影卫四下打量,夜深人静,四周除了他们几个外,再看不见任何活物。
“你自然是看不见的。”柳寻鸢的目光落在冲宵塔的顶端,“现在我确定你是普通人了。”
如果不是普通人,大概也会露出跟他们一样的表情吧。
九层高塔之上,自底到顶,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款式的精怪,种类之多连他一时间都难以分辨。有成了形的妖怪,如猫妖蛇精虫怪之流,还有连形状都难以描述的山精魍魉,全都层层叠叠地“铺”在冲宵塔上,用各种怪异的姿势蠕动爬行着。有些力气不济被挤下来,落地之后又奋不顾身地爬上去,看样子是要争先恐后地往塔顶去。而最麻烦的是,奔着冲宵塔而去的精怪们还在增加。他亲眼见着又有几只小妖怪自对岸而来,一头扑到了塔上,心甘情愿成为那潮水般的妖物中的一员。
这么多妖怪挡着,再亮的灯火也无法在如此重的妖气里存活。
柳寻鸢旋即将孰湖从乔阿普怀里拎出来放到地上,盯着它慌张的脸孔,问:“跟你弟弟有关?”
“应该是。”它很焦急,却又不敢再往前迈步。
他不解:“这些铺天盖地的家伙都是冲你弟弟来的?可你弟弟有什么魅力值得这般前赴后继?”
它犹豫片刻,道:“最近京城里有不少人丧命,皆是居住在冲宵塔附近的百姓……本是小伤小病,却无端加重,一命呜呼。”
众人心下一惊,立刻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些超出正常数量的送殡队伍。
柳寻鸢沉下脸:“你弟弟做了什么?”
“它……它……”它结巴了半天,终是将所有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句话上,“它驮了一块阴傀石出来!”
“阴傀石?”柳寻鸢似乎异常淡定,“可是万竭山上的阴傀石?”
它点头。
柳寻鸢果然露出释怀的表情,还顺手向它伸出大拇指:“令弟果然是嫌自己命长了。”
……
倚影卫不明就里,完全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山什么石,听都没听过的怪名字。
“极北之处有座叫万竭的山,人兽皆不可达,半山半冰,其上无水无树无生命,只有大大小小的黑石头,这些石头就叫阴傀石。”乔阿普小心地说,“而且此山为结界包围,游荡在四周的无形气流锋利如刀,意图闯进去的人类与妖怪会在瞬间被切成碎片。所以多年来,万竭山犹如禁地,挡住了无数心怀不轨,想取阴傀石去人界作乱的家伙。”
“可以啊,咱们的乔阿普连万竭山都知道了。”柳寻鸢拍手。
“你跟人猜落地的树叶是单还是双的时候,我都在看书好么。”乔阿普叹气,“那座山真不是个好地方。”
“那你看的书还怪多的嘞,多到不知道怎么处理潋滟草呢。”
“那为何它弟弟可以来去自如?”倚影卫不解。
“因为孰湖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妖怪,明明有形,但不为人见,就是这种体质,它们才可以自由来去世间任何地方,连万竭山的结界都对它们无效。”柳寻鸢解释道,“算是孰湖独有的优点吧。”
“就这些?”倚影卫听罢,奇怪地问道,“那你们一个两个为何都变了脸色?你们说有人想取那石头去作乱,莫非这石头会咬人不成。”
“怕是比咬人还麻烦。”乔阿普严肃道,“阴傀石在万竭山里,就是石头,可一旦离开万竭山,就是毒药。”
“我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但这万竭山阴傀石,确实不曾听闻过。”倚影卫皱眉道,“你说毒药,莫非那石头本身有毒?”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柳寻鸢道,“阴傀石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留在没有活物的万竭山,它无害,但若流落到有人类鸟兽生存的地方,不论江河湖海还是山野城镇,它所在的方圆千百里范围内的活物都会为其所害。”她抬头看着冲宵塔,“若冲宵塔里有一块阴傀石,便有如病疫之源,照那石头的本性,先是离塔最近之人受害,之后逐渐扩散。其实阴傀石本身无毒,但它所散发的怪力,会在极短时间内加重小病小伤的危害,受了它的影响,哪怕只割伤一个小口子,也会迅速恶化,必死无疑。不加阻止的话,不消半年,整个京城至少减去一半人口。”
实在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成这样。
“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明白,但听你们所讲,事情就是这个妖怪的弟弟弄来了一块会殃及他人性命的石头,此刻正盘踞在冲宵塔上?”倚影卫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看看巍然不动漆黑一片的冲宵塔,又看看一脸忐忑的孰湖,“可这妖怪口口声声要你救它弟弟,莫非阴傀石会伤到它弟弟?”
除了孰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柳寻鸢身上。
“救,不一定是救命。”他望着几乎被妖物淹没的冲宵塔,“既然敢去万竭山弄它出来,就该知道这石头一旦沾了身,不论人还是妖,便再也分不开了,这鬼东西先是粘在身上,不用多久便长进肉里,除非活物死了,否则永远拿不下来。如此,你弟弟只能永远做一只带着阴傀石到处害人的妖怪。”他看向孰湖,笑,“你们孰湖的强壮与否,取决于你们承载过的重量,世间最重是人命,你弟弟有了阴傀石帮忙,弄出那么多人命在身上,以后只会越来越强悍,留在它身边,怕是再没有一只孰湖能取你性命,你永远不用再担心什么排名。这么看来,其实你不该来找我的。”
“我必须找你。”孰湖突然抬起头,“你是百舸山的人,妖怪的事你必须要管。视人命为草芥,难道不是一种病么,不论它拿人性命的目的是什么。”它望向塔顶,又道,“那日,弟弟将我带到塔顶,跟我说这里是它找到的最好的住地,京城人多,这里又是京城最高的地方,才在这里歇了一天,身上的伤就开始好转。我起初还奇怪,问它怎会如此,莫非京城风水好?它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直到我看见它背上那块鸡蛋大小的黑石头,它才说,跟那七个家伙交手之后,它暂时躲到北方一个荒岛上养伤,在那里它想了很多,觉得再用以前的法子增加力量的话,太慢,敌人很可能会卷土重来,就算不是它们,也会有别的同族再来‘清除’我,所以它去了万竭山,驮了一块阴傀石回来。有了这块石头,身上的伤不但很快会痊愈,之后哪怕全族的家伙都来清除我,它也能保我周全。”孰湖低下头,“可那是阴傀石啊,杀人无形的东西。它已经夺走很多‘重量’了,还觉得不够……才几天时间,冲宵塔附近便有数人为阴傀石所害,死在不起眼的小伤病之上。而弟弟的情况确实一天好过一天,连之前受过的伤都不见踪影。可我天天都能听到塔外的哭声,连睡着的时候都能听到,放眼看去,送殡的队伍此起彼伏。我觉得害怕……很害怕……”
它的身体有些发抖,眼睛也红了,差点就要哭出来:“而且……而且万竭山的位置,是当年我无意中发现的,我真不该告诉它啊。”
“就算没有阴傀石,它也会去找别的替代品。”柳寻鸢冷冷道,“你弟弟来冲宵塔有十日了?”
它点头:“这十日,不光伤了人命,三天前,我发现冲宵塔外开始有别的精怪聚集,它们像嗅到了肉的狼,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塔顶而来。我不知为何会这样。我要弟弟立刻跟我一起回万竭山,它却充耳不闻,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扑过来的精怪们撕咬粉碎。我这才发觉,它的身体确实比从前更强壮,力气也更大,连口里的牙齿都变得尖锐。我越发不安,若再这样下去,无辜而死的人越多,它就会越像一个怪物吧。”它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憋回去,“那晚,我们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争执,我们打起来了。”
柳寻鸢想笑:“你?跟你弟弟打架?”
“自然是打不过的。它让着我。”孰湖的沮丧很快被极大的不安取代,“冲宵塔只有一到八层可供人游览参拜,顶层是锁住的,里头供奉着一座金佛,除了来打扫照料的人,无人可入内。可那晚却进来一个陌生人,穿着黑衣裳,连男女都没看清楚,便对我们动了手,亮闪闪的短箭自其手中飞出,跟活物似的追着我们。乱战之中,弟弟把我踢出冲宵塔,独自与那人缠斗,我自知帮不上忙,却又担心它的安危,不敢走远。没过多久塔顶便没了动静,我放心不下,悄悄飞去,还没进去便见到弟弟倒在地上悄无声息,攻击我们的人也没了踪影,我正要溜进去,谁知暗处又是一支冷箭,我躲闪不及,腹部中箭,摔了下来。”它眼巴巴地看着柳寻鸢,“之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我逃到附近的仓库里,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本想再往冲宵塔去,可冷静一想,我这样的家伙去了也无济于事,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你求助。”
“这样啊……”柳寻鸢转了转眼珠,“一直以来,找我治病的妖怪都能非常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病情,唯独你,东拉西扯半天才告诉我你找我的最终目的不是给自己治病,而是要我救你弟弟。”他蹲下来,直视它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吧?”
它愣了愣,头低得几乎要挨到地。
救一个已经跟阴傀石合二为一的妖怪的唯一方法,就是阻止它继续变成一个怪物。
但这需要拿命去换。
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奇特的时刻,比如杀与救恰好变成了同义词。
“很麻烦。”乔阿普走到他身旁,“就算你动手除掉它弟弟,让阴傀石脱离其身体,但这石头的力量顶多消失一阵子,很快就会复原,任其留在冲宵塔上不管,它会继续祸害人命,此石天生顽固,砸不碎烧不烂,万一又有哪个人或妖怪碰了它,它得了身体到处走,不知又要死多少人。阻止它发挥邪力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送它回万竭山,谁把石头送回去?且你想过没有,送石头回去的人,除非有一颗永不离开万竭山的心,这事才算圆满了结。”
柳寻鸢眨眨眼:“我知道。”
“那你……”
“我……我可以!”孰湖动了动翅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飞到大家眼前,“你们看,柳先生的药很厉害,才几个时辰,我已经能飞了。”
倚影卫忽然开口:“那个万竭山,寸草不生吧……而且很远吧?你要去?”
“去!”它回头看着倚影卫,“我能驮得动那块石头,再远也能飞过去。”
“她的意思是……”乔阿普看着它,“你去了,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这个我明白。”它点头,“但我想去,毕竟从没有机会驮一个这么‘重’的东西。”它笑笑,“如此,倒觉得自己不比那些同族们差了。”
柳寻鸢想了想,视线投向塔顶:“好吧,你弟弟的病,我来治。”
说罢,他回头对乔阿普道:“你跟我进去便是。”
乔阿普皱眉:“太多了啊,光是去到塔顶就是个麻烦事。得先把挤在塔上的玩意儿清理了才成。”
“你们在说什么?”倚影卫不解道,“去塔顶难道不是进门上楼梯就可以了?什么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