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成

兰台,新设的造纸坊内。

在扶苏的亲自督导和赢湛“查阅古籍”的暗中点拨下,工艺迅速改进。树皮、麻头经过石灰水浸泡蒸煮,再经反复捶打,浆质变得细腻。工匠们逐渐掌握了用细密竹帘均匀捞浆的技巧,晒干后揭下的纸张,虽然依旧粗糙泛黄,但已能完整书写,不易破损。

第一批成品的纸张,扶苏没有立刻呈报嬴政,而是将其带到了由他主持的一次小型儒生集会上。与会者除了他的心腹,更有淳于越等几位大儒。

“诸位先生,”扶苏命人将一叠纸张和同等内容的沉重竹简同时放在案上,“此乃新制之‘纸’,轻便易携,可替代简牍书写。今日请诸位来,一是品鉴,二是试其效用。”

儒生们好奇地拿起纸张,入手之轻,让他们啧啧称奇。但当他们听到要“替代简牍”时,不少人,包括淳于越,都皱起了眉头。

“公子,竹简乃先王旧制,传承千年,庄重典雅。此物虽轻,然其质薄弱,恐难载圣人之言,有失郑重啊。”一位老儒生抚着竹简,语气充满怀恋。

扶苏早已料到有此反应,他不慌不忙,取出一篇不过千字的《论语》节选。

“既如此,便请诸位先生做个见证。”他微微一笑,对侍立一旁的两位书吏道,“你二人,一人于竹简刻写,一人于纸张誊抄,同时开始。”

命令下达,高下立判!

竹简书吏需要小心刮削竹片,再用刻刀费力镂刻,速度缓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而纸张书吏,只需研磨,提笔蘸墨,便在纸上流畅书写,运笔如飞,寂静无声。

不过一刻钟,纸张书吏已然搁笔,一篇工整的《论语》节选跃然纸上。而竹简书吏,连三分之一都未完成。

众儒生看得目瞪口呆!这速度,何止快了数倍!

扶苏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吹了吹,递给刚才发言的老儒生:“先生请看,可能载圣人之言?”

老儒生接过纸张,看着上面清晰的字迹,手感轻盈,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无法说出“不能”二字。

“此乃其一。”扶苏不给众人喘息之机,继续道,“其二,请诸位估算,若要将《诗》、《书》、《礼》、《乐》全部典籍抄录一遍,需用竹简几何?需占地几何?需耗费人力几何?若用此纸,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让所有儒生,包括淳于越,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一生与典籍为伴,太清楚竹简的笨重与昂贵。一套完整的经典,需要堆满数间屋子的竹简,搬运、查阅都极为不便。若换成这轻薄的纸……那个画面,他们简直不敢想象!知识传播的成本和门槛,将断崖式下跌!

扶苏看着众人震撼的表情,知道火候已到,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他命人抬上来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匣。

“这匣中,分别装有以竹简和纸张抄录的同一篇《尚书·尧典》。现在,我们将它们分别送往城东和城西的两位博士处评阅,看谁人能先送回评阅意见。”

结果毫无悬念。

城西的博士收到轻便的木匣,打开便是纸张,阅读、批注、送回,一气呵成。

城东的博士则需面对沉重得多的竹简匣,光是搬运、展开就费时费力,送回时,城西的回复早已到了多时。

速度,便携,成本……纸张在信息传递上的碾压性优势,在这场精心设计的对比实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集会结束时,所有儒生都沉默了。他们看着手中那轻飘飘的纸,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了未来的悸动。

淳于越最后一个离开,他步履沉重,走到扶苏面前,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似乎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学生,长叹一声:“公子……此物,确为利器。然,利器亦可伤己,望公子……慎用之。”

他这话,既是提醒,也带着一丝无奈的认命。他已然明白,儒家与这“纸”已然绑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拒绝它,就是拒绝未来。

扶苏恭敬回礼:“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必以此利刃,披荆斩棘,为我儒家,更为我大秦,开一条万世通衢!”

当扶苏将这次集会的详细记录,连同那篇最早送回、写满批注的纸质《尧典》一同呈送章台宫时,嬴政看着那轻薄的纸张和上面清晰传递的信息,再看着记录中儒生们从怀疑到震撼的转变,良久,吐出了四个字:

“善。大善。”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薄薄的纸张,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扶苏此举,不仅证明了纸的价值,更是在向他展示一种全新的、高效的信息控制与思想传播模式。他的儿子,已经初步掌握了运用这种模式的能力。

(儒家可行,那么……百家呢?)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野心勃勃的蓝图,在嬴政的脑海中骤然清晰起来。

墨家善于工匠技巧,其精妙的机关术若能配合更便捷的图纸(纸)和统一的指令传达,将爆发出何等力量?

农家精于耕稼,若能将其经验、新作物培育之法快速抄录分发各地,天下粮仓何愁不丰?

甚至那些被斥为“小说家者流”的街谈巷语,若能以纸张快速传播,亦可成为引导舆论、教化黔首的工具……

以往,百家学说纷杂,难以掌控。竹简的笨重和抄写的困难,天然形成了信息壁垒,使得朝廷难以高效地引导、整合这些力量。

但现在,有了纸……

这轻飘飘的物件,仿佛一把无形的钥匙,有可能打开禁锢百家力量的枷锁。它不仅能用来传播知识,更能成为筛选、规范、乃至统一天下思想的利器!

谁掌控了造纸术和传播渠道,谁就掌控了话语权,掌控了思想流动的方向!

(李斯曾言:‘别黑白而定一尊’。然则,堵不如疏,禁不如导。) 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的纸张,一个超越时代的大一统思想战略,已初现雏形。(或许,朕需要的,不是灭绝百家,而是……驾驭百家。以此纸为缰,以帝国之需为辕,驱策其为朕所用!)

“扶苏。”嬴政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造纸坊规模,扩大三倍。所出纸张,除供应儒门试用以彰显其效外,另辟出部分,朕另有用处。”

“儿臣遵旨!”扶苏虽不知父皇具体计划,但从那语气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心中激荡不已。

消息很快也通过李斯和黑冰台,传到了赢湛和李若星耳中。

赢湛刻下木牍:“父亲已初窥信息战之门径。然皇祖父所思,恐更为深远,意在囊括百家。”

李若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刻下的字都歪歪扭扭:

(哇!政哥这是要搞大事情啊!百家争鸣 2.0 版本,由大秦官方主导的!这是要把所有学派都变成‘大秦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吗?太酷了!这才是真正的‘书同文’的终极形态——思想同流!)

她仿佛已经看到,原本各自为政的百家学说,在“纸张”这个强大的催化剂和帝国权力的引导下,碰撞、融合、升华,最终汇聚成一股推动整个文明滚滚向前的洪流。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高坐于章台宫,他的目光已然越过儒家的藩篱,投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纸张的诞生,悄然撒向诸子百家。

帝国的意志,将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精准,渗透到思想的每一个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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