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后怀了仇敌的崽
殿内烛火摇曳,将李胤离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最终彻底吞没在殿外的黑暗里。
周晚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繁复的龙纹,下颌处还残留着他方才用力捏过的痛感。那痛意尖锐,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动怒了。不是因为她的顶撞,而是因为她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某个不愿承认的角落。
“娘娘,该用膳了。”大宫女秋纹带着几个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摆上膳食。菜色精致,热气腾腾,显然是紫宸殿小厨房特意准备的,与冷宫那些敷衍了事、甚至暗藏玄机的饭食天壤之别。
周晚瞥了一眼,毫无胃口。身体的亏损和心头的空茫,让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撤了吧。”她声音淡漠。
秋纹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吩咐过,娘娘凤体违和,需得仔细调养……”
“我说,撤了。”周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是属于大周长公主的威仪,即便沦落至此,也未曾完全磨灭。
秋纹不敢再多言,连忙示意宫人将几乎未动的膳食撤下。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周晚靠在引枕上,听着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心上。李胤那句“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死”,犹在耳边。他不让她死,并非怜惜,而是他的报复还未尽兴?还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某种执念?
她想起多年前,在大周皇宫,那个作为质子的少年李胤。他总是沉默地跟在诸位皇子身后,衣着朴素,眼神低垂,却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望向校场里策马扬鞭的兄长,眼底深处藏着不甘与渴望。那时她只觉得他阴郁,却从未想过,那份阴郁之下,埋藏着怎样的仇恨种子。
如今,种子长成了参天毒树,要将她一同绞杀。
夜色渐深,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压低嗓音的禀报:“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周晚心头莫名一跳。
李胤去而复返,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挥之不去的戾气。他甚至没看她,径直走到御案前,展开那封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下颌角锐利如刀。
片刻,他猛地将军报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好,好一个大周!”李胤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趁朕国丧,新君初立,竟敢陈兵边境,劫掠粮草!真当朕不敢踏平你周国宗庙吗?!”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床榻上的周晚。
周晚迎着他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大周……是她的故国,是送她来此和亲,又几乎将她遗忘的故国。此刻听到边境生变,她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片荒凉。父皇、兄长,他们可曾想过,他们轻飘飘的一个决策,会让她在这异国他乡,承受怎样的命运?
“陛下欲如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李胤一步步走近,阴影再次笼罩住她。他眼底翻涌着杀伐之气,那是属于帝王的,掌控生死的冷酷。
“你以为,有了边境这点风吹草动,朕就会投鼠忌器,不敢动你?”他俯身,手指划过她苍白的面颊,动作带着一种危险的狎昵,“周晚,你错了。你活着,是周国送来的‘礼物’。你死了,便是朕向周国宣战最好的祭旗!”
他的指尖冰凉,激得周晚微微一颤。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除了仇恨和愤怒,似乎还有别的,一种被挑衅权威后的暴戾,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因她可能成为开战借口而产生的……兴奋?
“所以,”周晚轻轻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唇边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无论我是生是死,对陛下而言,都只是……工具罢了。”
李胤的手指僵在半空。
她重新看向他,眼神清冽,像是看透了他所有伪装:“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在乎工具是否完好,是否……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李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嗤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你们周国,何时讲过‘情愿’二字?当年背弃盟约,害死我母妃时,可曾问过她是否情愿?!”
旧事重提,依然是无法化解的死结。
周晚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的母妃,是殉国。”
“是被你们周国逼死!”李胤低吼,额角青筋暴起,“若非你们临阵退缩,断我燕军后援,我母妃何须以死激励将士,血溅宫墙!”
那是横亘在他心头多年的伤疤,鲜血淋漓,从未愈合。他所有仇恨的源头,都始于那个噩耗传来的下午。
周晚不再言语。她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周国当年的决策,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在李胤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李胤死死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悲悯的沉寂,一股无名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要撕碎这份平静,想要看她痛苦,看她崩溃,想要证明她和她的国家一样,虚伪而懦弱!
他猛地伸手,扯开她寝衣的领口,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她裸露的肌肤。
周晚没有挣扎,只是闭上了眼睛。像是认命,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她的顺从,反而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部分的怒火。动作顿住,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看着她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攫住了他。
他想要的,不是一具毫无反应的木偶。
他骤然松手,直起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看好她。若再有闪失,你们统统陪葬!”
这句话是对殿内宫人说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他失控。
寝殿内,只剩下周晚和一群战战兢兢的宫人。
秋纹连忙上前,为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襟,触手一片冰凉。
周晚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领口被撕裂的寒意还停留在皮肤上,但更冷的,是心底那片荒原。
工具……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或许,从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论是作为维系和平的礼物,还是作为挑起战争的借口,她都只是权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而现在,执棋的人,似乎自己也陷入了迷局。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依旧平坦却空荡的小腹上。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微小的生命,连接着她与那个恨她入骨的男人。如今,纽带断了。
可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这断裂的废墟之下,悄然滋生。是更深的恨?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紫宸殿里的药味一日浓过一日。
再名贵的药材也留不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魂。
周晚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茫的,望着雕花的床顶,或是窗外一方灰白的天,没什么焦点。李胤依旧会来,有时站在殿外,透过窗棂看她片刻便走;有时坐在床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咯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初是丝绢上几点暗红,后来是帕子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御医们战战兢兢,换了好几个方子,却如同石沉大海,连点微澜都惊不起。
秋纹偷偷抹眼泪,端着药碗的手止不住地抖。周晚有时会勉强喝两口,更多时候只是摇摇头,连唇都懒得启。
她瘦得脱了形,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如今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皮包裹着清晰的骨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清醒时,还残留着一点旧日的清亮,却也像蒙了尘的琉璃。
这天夜里,她精神似乎好了些,竟主动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秋纹,我想看看月亮。”
秋纹红着眼眶,连忙和另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些,垫高引枕,又将窗推开一道缝隙。
深秋的夜空,高远清冷,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着,洒下稀薄的光辉。
周晚望着那月亮,看了很久,久到秋纹以为她又睡过去了,才听到她极轻地呢喃了一句:“大周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凉……”
没有人能回答她。
后半夜,她的气息骤然微弱下去。
御医被急召而来,诊脉后,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胤是跑进来的,龙袍的衣带都没系好,发丝微乱。他冲到床前,看着榻上那个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人,脚步钉在原地。
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她脸上的死气。
他缓缓走过去,俯下身,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僵硬地停住。
周晚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艰难地睁开。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虚虚地落在空中某处,唇瓣翕动,气息游丝。
李胤猛地凑近,才能听清那断断续续的字眼。
“李胤……”
她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尊称,只是名字。
“……真好……”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带着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丝彻底解脱的释然。
“……再也……不用……恨了……”
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那双蒙尘的琉璃眸子里的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
她偏过头,靠在引枕上,一动不动。
寝殿里死寂无声。更漏滴答,清晰得令人心慌。
秋纹和宫人们伏在地上,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响起。
李胤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看着那张再无生息的、苍白到透明的脸,看着她唇角那抹凝固的、奇异的神情。
解脱?
她竟然觉得……解脱?
他猛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抓住她,摇晃她,质问她凭什么解脱!他还没有允许!他还没有……
可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晃动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摇摇欲坠的孤寂。
殿外,秋风卷着落叶,呜咽着掠过宫墙。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脚步沉重,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走到殿门口,他停下,没有回头,只对着空茫的夜色,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厚葬。”
声音干涩,破碎,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然后,他迈过门槛,身影融入外面沉沉的黑暗里。
紫宸殿内,烛火依旧亮着,映照着榻上那具安静沉睡的躯壳,和她脸上那抹再也无法抹去的、冰冷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