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之忆,忘川之约

凌晨三点的医院,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属于绝望和沉寂的气味。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有生命体征监测仪规律的“滴滴”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海英坐在病床前,握着床上那人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经骨节分明,有力而温暖,如今却只剩下硌人的骨头和冰凉的皮肤。

海英。

这个名字在(现)英的心头滚过千百遍,每一次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海英睡着了,或者说,是药物让祂陷入了短暂的安宁。癌症晚期的剧痛,即便是祂这样曾经坚韧如钢的男人,也无法时刻保持清醒。祂的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

(现)英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正在飞速流逝的温度。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属于祂们的、色彩斑斓却又即将褪色的过去。

祂们相识于微时,在哪个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上,因为一个不服气的眼神和一次笨拙的较量,命运的红线就死死地缠在了一处。一起流过汗,一起受过伤,一起在无人的深夜分享过同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炽热眼神。

那些年,祂们是彼此的后背,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现)英记得有一次任务,祂们被困在异国的废墟下,黑暗和缺氧几乎夺走所有意志。是海英,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祂的名字,“(现)英,别睡!看着我!撑下去!”

那时,海英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坠入了星辰。祂紧紧抱着(现)英,在祂耳边许下承诺,炙热得烫伤了冰冷的空气:“我们会活着出去,一起。以后的日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那是炙热的承诺,是绝境中开出的希望之花。

后来,祂们真的活着出去了。日子似乎走上了正轨,有阳光,有安稳,有触手可及的幸福。祂们拥有了一个不大的家,阳台上有海英笨拙养着的几盆绿植,厨房里有(现)英研究菜谱时制造的“灾难”。夜晚相拥而眠,清晨在彼此的呼吸中醒来。

(现)英曾以为,那样的日子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直到半年前,海英倒在了例行训练中。诊断书像一道终极判决,将他们所有的未来砸得粉碎。

病痛是一个冷酷的、无法战胜的敌人。它一点点蚕食海英的活力,让祂消瘦,让祂虚弱,让祂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现)英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那种绝望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让人窒息。

“……(现)英?”

一声微弱的呼唤将(现)英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出。祂猛地抬头,对上海英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眸不复往日的神采,带着病痛的浑浊,但在看到(现)英的瞬间,还是努力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亮。

“我在。”(现)英立刻应道,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压抑而有些沙哑。祂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海英能更舒服地靠在祂臂弯里,“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海英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海)英的轮廓,仿佛要将祂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带着去往下一个未知的轮回。

“我又……梦到以前了。”海英的声音气若游丝,“梦到……我们在废墟下面……你冷得一直发抖……”

(现)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祂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是啊,那时候多亏了你。你的声音,我一直记得。”

“记得就好……”海英喃喃,眼角有泪滑落,没入鬓角,“(现)英……别忘记我……求你……”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现)英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祂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更深地拥住,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不会忘,永远都不会。你的一切,所有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凶我,怎么跟我抢吃的,怎么在雷雨夜偷偷钻进我怀里……我一件都不会忘!”

这是祂内心最真实的渴望,是祂自私的祈愿。祂怎么能忘记?忘记了,海英就真的消失了。祂需要这些记忆,哪怕带着无尽的痛苦,来证明海英真真切切地在祂生命中存在过,炽热地爱过。

“别忘记我……”海英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用尽了力气。。

(现)英俯下身,给了祂一个结结实实的、温柔的拥抱。这个拥抱,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凸起的脊椎和硌人的肩胛骨。没有情欲,只有无尽的心疼、不舍和仿佛要将彼此融为一体的力量。

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海英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祂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清醒,断断续续地低语:“……说好了……以后……在我的梦里……你还要……来找我玩……别让我……一个人……”

“好。”(现)英吻了吻祂汗湿的额头,泪水终于失控地滴落在海英的脸颊,“我保证,每晚都去你的梦里报到,吵你,烦你,让你连做梦都不得安生。”

海英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疲惫却满足的弧度。

然而,寂静只持续了片刻。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袭击了海英瘦弱的身体。(现)英手忙脚乱地帮祂顺气,擦拭祂咳出的带血的痰丝。等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去,海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开始涣散,意识再次滑向模糊的边缘。

就在海了(现)英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时,现英却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抓住了(现)英的衣角,说出了一句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话,一句让(现)英肝肠寸断的话。

“(现)英……”祂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对不起……请忘记我……”

(现)英浑身一僵,如遭雷击。

“那些……承诺……太炙热了……”现英断断续续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出来,“记住它们……对你……太苦了……我不想……你以后……都活在……回忆的……煎熬里……”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请忘记我。

请忘记那炙热的承诺。

原来,极致的爱,在生命的尽头,会扭曲成如此矛盾的模样。祂渴望被铭记,在祂的爱人心上刻下永恒的印记,证明自己来过、爱过。祂又渴望被遗忘,亲手抹去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只为了让祂挚爱的人,能在没有祂的未来,挣脱记忆的枷锁,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轻松。

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现)英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祂撕裂。祂该怎么做?祂怎么能忘记?又怎么能不忘记?

祂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像是要抓住一缕即将消散的风。祂把脸埋进海英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着药味、却依然独属于现英的、日渐微弱的气息。

“你这个……骗子……”(现)英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你说不会放开我的手的……现在却要我忘记你……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海英没有再回应。祂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陷入了深度的昏睡。祂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连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病痛与不舍的双重折磨。

监测仪上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

海英就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靛青,再透出一点点熹微的晨光。

祂知道,离别正在以秒为单位倒计时。

“我答应你……”祂对着沉睡的爱人,许下祂此生最艰难的承诺,“我会努力……试着……不去那么痛地想你。”

“我也答应你……”祂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你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活着。”

这矛盾的回答,是祂唯一能给出的、全部的爱。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给海英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在那光影的交界处,(现)英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在训练场上朝祂伸出手,笑容灿烂得晃眼的少年,正对他轻轻点头。

监测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平直冰冷的线。

“嘀————————”

漫长的回音,响彻在寂静的病房,也响彻在(现)英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祂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将怀里逐渐冰冷的身躯,最后一次,用力地拥抱。

梦同游,莫相忘,忘川之畔,待君来。

(本章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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