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可未必

因此,他这般上台,众人并未大感诧异。

兴庆府的风,裹挟着天都山的苍茫气息,穿过松鹤园的飞檐翘角,拂过席间一张张或从容或焦灼的脸庞。这“选”字背后,藏着多少家族的期许,多少少年的壮志,向来是要将压箱底的本事尽数展露的!可“策论”二字,素来是同文院里最磨人的课业,非胸有丘壑、腹藏经纬者,断不敢轻易触碰。是以方才还喧闹如集市的场子,竟在万严里踏上高台的刹那,骤然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黏在了那抹绿衫之上。

那绿衫少年,身形挺拔如祁连雪松,面容带着党项儿女特有的爽朗轮廓,只是眉宇间尚染着几分青涩。他站在高台中央,背后是绘着卷草纹的西夏屏风,身前是黑压压一片注视的眼眸,竟不见半分怯色。

前头已有三位同文院的学生选了“策论”,皆是捧着纸卷,声嘶力竭地念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可那些文字,要么是拾人牙慧的陈词滥调,要么是纸上谈兵的空洞之语,听得席上的祖儒、监察大臣们频频摇头,连三王子指尖的茶盏都未曾动过半分。待万严里一袭绿衫缓步上台,站在他兄长万严良身旁不远处时,万严良那双素来沉稳的眸子,竟骤然蹙起,眉峰间拧出深深的沟壑——他太清楚自己这位弟弟的斤两,平日里读经尚且囫囵吞枣,怎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触碰“策论”这等硬骨头?

“天啊!万严里他……他竟真的选了‘策’!”徐翠兰手中的绢帕险些滑落,一双杏眼睁得溜圆,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叹,“若是换了万严良,我倒觉得是情理之中,可他……他怎么敢?”

灵汐正捻着一枚黑子,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闻言,她抬眼望去,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高台上那抹绿衫上。重生以来,她见过太多虚与委蛇,太多暗藏杀机,万严里此举,究竟是自不量力,还是另有倚仗?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不起半分波澜,唯有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万严里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衣襟,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绢纸,纸页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席上的诸位大人,以及台下无数双探究的眼睛,缓缓开口念了起来。

“律者,国之框本也,尤架之于木,正扶冲天也……”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抑扬顿挫间,竟有金石之音。起初,众人脸上还带着看热闹的戏谑,可随着字句入耳,那些戏谑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惊愕。尤其是席上的监察大臣、汉人大学士们,纷纷坐直了身子,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台上的少年,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细细品味着策论中的深意。

“万严良的弟弟,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三王子猛地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叹,声音里满是赞赏,“这般精辟的见解,这般透彻的剖析,便是朝中那些浸淫律法多年的大臣,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鞭辟入里!”

“三哥所言极是。”四王子亦颔首不已,目光紧紧锁在万严里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况且他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识,当真是天赋异禀!假以时日,悉心栽培,必定是我大白高国的栋梁之才,绝非池中之物啊!”

李元昊端坐于席间,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台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放在膝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轻轻搓捻起来。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逢心中有了思量,有了盘算,便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万严里的策论,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这般才学,绝非一日之功。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突然之间,竟成了一颗不可忽视的棋子。他心中,已然有了新的打算,那打算如同一颗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而张元,自万严里念出第一句起,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字句,那意境,竟该死的熟悉!他素来以记忆力超群为荣,天下典籍,凡经他过目,无不忘怀。可此刻,他搜遍脑海,却想不起何时见过这篇策论。明明是从未读过的文字,却偏偏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仿佛这些话,都是从他自己心底流淌而出一般。万严里每念一句,他都能下意识地在心中接出下一句,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珍爱的宝贝,被别人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炫耀,让他一向淡定的心,生出几分莫名的焦躁与不安。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目光死死地盯着万严里手中的绢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野利灵汐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之上。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已然胶着。她随手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边缘,那位置偏僻至极,与中心的厮杀毫无关联。

“灵汐,你这是在下什么棋?”徐翠兰凑过来看了一眼,当即皱起了眉头,语气里满是不解,“这分明是胡乱落子嘛!哪有人把棋子放在这么远的地方?这棋子于棋局而言,简直是毫无用处啊!”

“远?”灵汐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觉得它远,可在我看来,它一点也不远。”

她的目光落在那枚白子上,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能穿透时光的阻隔,看到未来的种种可能。“这世间的每一枚棋子,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独特的妙用。这枚棋子,此刻瞧着是无用的废棋,离棋局中心仿佛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可你怎知,它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它或许现在默默无闻,或许不被任何人看好,可在将来的将军之局中,它便是那不可或缺的一环啊!”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又带着一丝笃定:“现在,又有谁能看透这其中的玄机呢?又有谁能知晓,这枚看似无用的棋子,将来会走出怎样的天地?”

松鹤园不远处的一座阁楼里,凭栏而立的米擒独善,手中摇着一把绘着山水图的折扇,目光透过窗棂,将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他看着万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听着那些振聋发聩的字句,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此次万严里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这封策论,字字珠玑,笔锋潇洒,见解独到,我当真想结识一下这位撰稿之人!”

“结识了又能如何?”阁楼另一侧,紫衣少年斜斜地倚在窗前,半个身子几乎探了出去,任由风拂动他的衣袂,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又带着几分不屑。他正是卫慕俊涛,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

“那位撰稿之人,必定是位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的大人!”米擒独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向往,“若能与这般人物结交,听他指点一二,定能受益匪浅,于我日后的前程,更是大有裨益啊!”

卫慕俊涛嗤笑一声,转头瞥了眼台上的万严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娇艳的海棠花。那海棠开得正盛,花瓣饱满鲜嫩,仿佛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可那香气之中,却又隐隐透着几分肃杀之意,与他周身的气质莫名契合。

他看着那朵海棠,又看了看台上意气风发的万严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可未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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