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榴花映棋

暮色渐沉,文华阁内灯火通明。谢允之独坐案前,对着漕运改道的奏章凝神细思。朱笔在纸上悬停良久,终是落下几行清隽的小楷。

"可是遇到了难处?"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他笔尖一颤。慌忙起身欲行礼,却被轻轻按住肩膀。

"说了多少次,私下不必多礼。"萧景琰俯身看向奏章,指尖点在一处批注上,"先疏浚旧河道,再议改道,确是稳妥之策。"

"殿下过奖。"谢允之垂眸,"只是觉得贸然改道,恐劳民伤财。"

萧景琰凝视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那时的谢允之讲解《治国策》时,也是这般神情专注,眼眸清亮。

不过月余,同僚们便对这个年纪最轻、性子最静的谢学士刮目相看。只是他依旧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公务讨论,极少与人往来。每日公务结束,同僚们相约饮酒品茗,他总是婉言推拒,独自一人沿着宫道离去。

无人知晓,他去的正是东宫。

申时末,东宫书房内檀香袅袅。

谢允之轻步而入时,萧景琰正执着一枚白玉棋子沉思。棋盘旁放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正是他偏爱的口味。

“来了。”萧景琰抬眸,目光在他微乱的鬓发上停留片刻,语气比白日温和许多,“坐吧,今日让你执黑先行。”

谢允之依言在对面的锦垫上落座,指尖触及微凉的棋子。他执棋的手稳而轻,落子于棋盘一角:“殿下棋艺精湛,臣不敢僭越。”

“在这棋案前,无君臣,只论棋道。”萧景琰淡淡一笑,落下一子,“你在文华阁拟的漕运条陈,孤已呈给父皇,父皇赞你有经世之才。”

谢允之垂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阴影:“皆是殿下指点有方,臣只是尽分内之事。”他执棋的手顿了顿,另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另一侧,试图开辟新的局势。

萧景琰不疾不徐地应对着,目光却时常掠过谢允之的侧脸。烛光映在他白皙的耳廓上,泛着薄红,握着棋子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般专注又带着几分拘谨的模样,让萧景琰想起文华阁窗外的石榴花——看似清冷,实则藏着灼人的热度。

"都是你的功劳。"萧景琰忽然道,语气温和却坚定。

"臣不敢居功。"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漕运之事关乎民生,自当慎之又慎。"

萧景琰凝视着他低垂的眼睫,想起半月前在御书房的一幕。皇帝拿着那份条陈,难得露出赞许之色:"谢家这孩子,确有几分谢太傅当年的风骨。你用人,用得不错。"

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总是过分谦逊的年轻人,心头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前日户部上了折子,"萧景琰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是漕运改道的预算,你核算得比户部的老账房还要精细。"

谢允之正要落子,闻言指尖微颤,棋子险些滑落。他稳住心神,将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家父常说,银钱之事最是马虎不得。每一两银子,都关系着百姓的温饱。"

这话说得平淡,萧景琰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他想起谢太傅为官数十载,始终两袖清风,如今看来,这家风是实实在在地传下来了。

"说得是。"萧景琰落下一子,忽然转了话题,"听说你这些日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文华阁?"

谢允之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有些章程还需斟酌,不敢怠慢。"

"是不敢怠慢公务,"萧景琰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与追问,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还是……不敢来东宫见孤?”

棋室内烛火轻轻一跳。

谢允之执棋的手指收紧,良久方道:"殿下多虑了。"

"允之,"萧景琰倾身向前,"你何时在孤面前也学会闪烁其词了?"

窗外忽起一阵夜风,吹得石榴花枝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进窗来,落在棋盘上,恰巧点缀在黑白子之间。

谢允之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花瓣,声音几不可闻:"殿下即将大婚,臣若时常出入东宫,恐惹人非议......"

"非议?"萧景琰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涩意,"你我在文华阁议事是正事,对弈是雅事,何来非议?还是说......"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谢允之,"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已经需要避嫌至此?"

这话问得直白,谢允之猝不及防地抬眸,正对上萧景琰灼灼的目光。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东宫的那个春日,梨花如雪,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上,也落在了他悸动的心间。

"臣不敢。"他匆忙垂首,却掩不住耳际泛起的薄红。

萧景琰凝视着他这般情态,心头那点不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他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允之,记得那日你说,愿辅佐孤共建清明盛世。这句话,孤一直记在心里。"

谢允之指尖的黑子迟迟未落。烛光下,他看见萧景琰修长的手指按在棋盘边缘,骨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从未忘记。"

"那就好。"萧景琰语气缓和下来,"既然不曾忘记,就该明白,孤需要你在身边。不是作为唯唯诺诺的臣子,而是作为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

这话说得太重,谢允之猛地抬头:"殿下!"

"怎么?"萧景琰挑眉,"孤说得不对?"

谢允之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轻叹一声:"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

"没有只是。"萧景琰打断他,"明日申时,孤还在这里等你。"

说罢,他执起一枚桂花糕,轻轻放在谢允之面前的瓷碟里:"尝尝,这是新做的。"

谢允之看着那块精致的糕点,又看了看棋盘上未尽的棋局,终是缓缓执起。

"臣......遵命。"

窗外,石榴花在夜色中依旧开得炽烈,仿佛不知疲倦。而棋室内,两个身影在烛光中静静对坐,一局棋,从月上中天下到夜深露重。

当谢允之终于告退时,萧景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自语:

"允之,你可知,有些界限,孤从未放在眼里。"

夜风卷着石榴花的香气涌入,将这句话吹向远方,仿佛要送到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耳边。

谢允之沿着宫道缓步前行,夜色如墨,宫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寂静的宫墙相映,更显孤清。

袖中指尖还残留着白玉棋子的微凉触感,还有方才萧景琰递来桂花糕时,不经意擦过手背的温热。那温度像一簇细小的火焰,顺着肌肤蔓延,灼烧着他早已不平静的心湖。

他抬手抚上耳际,那里的薄红尚未褪去,仿佛还残留着萧景琰灼灼的目光。方才在东宫书房,那人一句“孤需要你在身边,作为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字字千钧,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知己?

谢允之自嘲地牵了牵唇角。他怎敢奢望如此?萧景琰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而他只是臣子,是谢家世代忠良的延续。君臣有别,是刻在骨血里的规矩;世俗礼法,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更何况,殿下即将大婚,迎娶名门贵女,从此儿女绕膝,家国圆满,而他,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抹过客,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

可心底的悸动,却如文华阁窗外的石榴花,明知不该肆意绽放,却依旧忍不住灼灼生长。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他讲解《治国策》时,萧景琰专注的目光;文华阁内,他被同僚质疑时,萧景琰不动声色的维护;还有这无数个对弈的黄昏,那人记得他偏爱的口味,包容他的拘谨,一次次打破君臣的界限,向他递来橄榄枝。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让他明知不可为,却依旧忍不住沉沦。

“殿下,你可知,臣并非不敢见你。”谢允之望着夜空里稀疏的星辰,声音轻得被夜风打散,“臣是不敢见自己。”

不敢面对那份逾越君臣的心动,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更不敢让这份禁忌的情愫,成为他的软肋,成为殿下的负累。

他想起萧景琰最后那句轻声自语,夜风似乎真的将话语送到了他耳边——“有些界限,孤从未放在眼里。”

谢允之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颤。殿下是储君,有打破常规的底气与魄力,可他不能。他是谢允之,是谢太傅的儿子,是文华阁学士,他的一言一行,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家族荣辱,关乎殿下的声名。

石榴花的香气在夜色中愈发浓郁,带着几分灼人的意味,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殿下,你的清明盛世,臣定会辅佐你实现。”他在心底默念,“只是这份心意,臣只能藏在心底,护你一世安稳,便已足够。”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愫,加快脚步,朝着文华阁的方向走去。夜色中,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与隐忍,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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