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围栏
烈士陵园的议程庄重而冗长,肃穆的气氛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老师终于宣布献花结束、可以自行参观时,那根紧绷的集体神经才得以松弛,池厌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脚底像抹了油一般,身形一晃,便如一条滑溜的鱼,精准地从人群中脱身,将那个如影随形的身影甩在了身后。
他一口气跑到陵园边缘的围栏旁,这里地势稍高,能俯瞰到一片未经修葺的野地。
一棵不知名的树正热烈地盛开着,满树细碎的明黄色小花,像在灰绿色的画布上泼洒了一捧温暖的碎金。
池厌趴在微凉的木质围栏上,盯着那片灿烂的黄色发呆。
校外的风景,果然就是好。
“好看么?”一个声音幽幽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玩味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
池厌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真是阴魂不散,他头也不回,语气里满是敷衍:“比你好看。”
程修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毒舌,他手里拿着一台银黑色的DV,拉开镜头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
“你帮我拍几张,”他不可置否,目光却像有实质般落在了池厌发白的嘴唇上,“我去拿瓶水。”话音未落,他便将那台尚有余温的DV塞进池厌手里,转身就走,不给对方任何拒绝的机会。
池厌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台沉甸甸的机器,上面还残留着程修的体温,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向那棵比程修好看多了的树,鬼使神差地举起了DV。
他像个专业的摄影师,煞有介事地变换着角度,仰拍、俯拍、特写,将那满树金黄尽数收进镜头里。
拍完,他刚想靠回围栏,准备沉浸一下自己高超的拍照技术,只听见身后的木制围栏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
他身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惊呼被卡在喉咙里,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果然,人不顺,干什么都不顺!这是他摔下去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有人掉下去了!老师!”
“老师有人不小心掉下去了!”
“快去救人啊!”
惊呼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刚拿到水的程修,在听到第一声尖叫时,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恐慌与不安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内心。
他猛地回头,原本池厌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而那截断裂的围栏,像一张嘲讽的嘴,他连水都来不及扔,转身就往人群中疯狂挤去。
围栏下面是一段陡峭的斜坡,上面布满了尖锐的碎石和丛生的杂草,而池厌,就那么躺在下面。
“程修!”沧洱惊慌地想喊住他,可程修什么也听不见,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滑了下去,碎石扎进他的手掌他却浑然不觉地冲到池厌身边,只见他正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伸着手,要去捡那台被摔出去不远的DV。
“池厌!池厌!”程修连忙在他身前蹲下,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他伸出手,却又不敢碰他,只能虚虚地扶住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儿?!”他焦急地问,目光疯狂地在他身上巡视着伤口。
池厌摇了摇头,脸颊涨得通红。
这也太丢脸了。
他撇开程修的手,挣扎着还想去捡那台DV。
程修的火气“咻”一下飙到头顶,那不是愤怒,而是被恐惧彻底支配后的失控。
他一把抓起DV,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扔向远处的草丛,“别捡了!”他低吼道。
池厌被他这一吼彻底吓懵了,他不着痕迹地挣开程修的手,缩了缩身子,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都说没事了,他又发什么脾气?
看着池厌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程修的理智瞬间回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他放软了语气,声音里满是懊悔和心疼,“你哪里疼?”
“右腿……有点疼。”池厌指着自己一直没敢动过的右腿,眼睛一酸,其实摔下来那一下就疼得他想哭,但他怕丢脸一直忍着。
程修不管不顾地冲下来关心他,他本来是想靠捡DV这个动作转移注意力,来掩饰自己的脆弱,现在好了,所有的防线都被冲垮了,他更想哭了。
程修小心翼翼地捧起池厌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他不断滑落的眼泪,声音放得极轻,像在哄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还有哪儿疼?”
“这里。”池厌这会儿真是委屈到了极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撒娇似的将自己洁白的手臂伸到他眼前。
那光洁的皮肤上,一道被碎石划出的深长伤口格外刺眼,血珠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血痂,与周围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修的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那道伤口狠狠刺穿,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轻轻碰了碰池厌冰凉湿润的脸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他避开池厌腿上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随即转过身,不容拒绝地将他背了起来。
池厌就这么趴在程修宽阔而温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池厌终于忍不住,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轻声哭泣,所有的疼痛、委屈和后怕,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