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迹可循
连伽拖着沾满泥浆的胶鞋踏进临时宿舍时,T恤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手机在裤袋里硌得慌,掏出来才发现屏幕裂了道缝,是下午救那个老奶奶时被滚落的石块砸的。她盯着黑屏发了会儿呆,脑海里又晃过那个被洪水卷走的粉裙子——小姑娘的羊角辫上还别着草莓发卡,她明明抓住了那截发绳,却被突然涌来的浊浪生生扯开。
“咔嗒”一声,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沈向阳抱着一摞干净毛巾站在门口,蓝白相间的志愿者马甲上别着“医疗组”的徽章,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目光在连伽身上顿了顿,很快移开视线,把毛巾往桌上一放:“刚煮的姜茶,在保温桶里。”
连伽没应声,转身往床沿坐。床板吱呀作响,她蜷起膝盖,鼻尖突然泛酸。沈向阳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停住,过了会儿,一只握着红糖块的手递到她眼前——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腹上沾着点草药汁的青绿色。
“加两块,姜味太冲。”沈向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我看见你下午把救生衣让给那个孕妇了,自己泡在水里快半小时。”
连伽猛地抬头,才发现对方制服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有片新鲜的擦伤。她想说“你也一样”,话到嘴边却成了咬得发白的唇线。沈向阳没再说话,只把红糖块放在她手边的搪瓷缸里,转身时,发尾扫过连伽的手背,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
抗洪结束那天,连伽收拾行李时,在枕头下摸到个塑封袋。里面装着片崭新的手机膜,还有张折成星星的便签,字迹娟秀得像细流:“屏幕裂了容易割手,膜是防蓝光的,熬夜时能舒服点。”她捏着那颗纸星星追出去,医疗组的帐篷已经空了,只有晾在绳上的蓝马甲还在风里晃,衣角绣着的小太阳图案格外显眼。
回到家的连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白天在洪水里攥紧又松开的手,夜里总在梦中反复抽搐。她对着黑屏的手机发呆时,QQ空间突然弹出条匿名消息,头像是朵含苞的栀子花。
“今天在堤坝上,你把自己的雨衣给了那个带小孩的阿姨。”
连伽指尖悬在屏幕上,心脏猛地一跳。那天雨下得像瓢泼,她确实脱了雨衣,可当时周围全是慌乱的人,谁会注意到这个?她回了个问号,对方几乎是秒回:“你蹲下来帮小孩擦脸时,头发上的水珠滴在泥里,砸出了三个小坑。”
连伽忽然想起沈向阳。那天她蹲在泥地里哭,有个人悄悄在她身后撑了把伞,伞沿总是往她这边偏,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她回头时只看见个蓝色背影,手里攥着包纸巾,包装上印着同款栀子花。
匿名消息成了连伽那段灰暗日子里的光。她从没问过对方是谁,对方却像长在她身边的影子。连伽在动态里提了句“总梦见洪水,半夜吓醒”,第二天就收到消息:“试试把橘子皮晒干放在枕头下,我奶奶说能安神。楼下便利店的陈皮糖也可以,含一颗能睡得稳点。”她抱怨“训练留下的旧伤在潮湿天总疼”,过了两小时收到回复:“生姜切片煮水泡脚,加两勺盐。我帮你查过,对跌打损伤的旧伤有用。”
有次连伽半夜失眠,对着匿名账号敲下大段文字,说自己总想起那个没救下的小姑娘,说自己穿着警服却连个孩子都护不住,算什么警察。消息发出去时天快亮了,她以为对方不会看,却在晨光爬上窗台时收到回复,是段很长的话:
“我那天就在你隔壁的医疗点。你冲进洪水前,把救生绳的另一端牢牢绑在了树上,那是最标准的结法,后来我们用那根绳救了下游三个被困的人。小姑娘被冲走后,你跪在泥里做了四十分钟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来都没停。你不知道吧,她最后醒过来时,嘴里还念叨着‘穿黑衣服的姐姐抓着我的手呢’。”
下面还附了张照片,是从医疗点窗口拍的,镜头有点歪,却清晰地拍到连伽跪在洪水里的背影,黑色制服被泥水浸透,却像面永不倒下的旗。照片右下角,能看到半只握着相机的手,手腕上戴着串红绳,绳结是少见的同心结。
连伽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沈向阳的手腕上,也有这么一串红绳。
多年后,连伽在沈向阳的抽屉里翻到个旧笔记本。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是当年报道抗洪救灾的新闻,角落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把一件黑色警服外套盖在蜷缩的人身上——那是她当时冻得发抖,沈向阳悄悄给她披上的。剪报旁边,是张打印出来的QQ聊天记录,每一条匿名消息下面,都用铅笔写着小字:“今天她终于笑了”“她提了句想吃甜的”“她说明天要去巡逻,希望别下雨”。
“那时候总怕你觉得我奇怪,”沈向阳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发香漫进连伽的颈窝,“又怕你一个人扛着那些事,会垮掉。”
连伽翻开笔记本的前几页,在某页看到张画,是朵盛开的栀子花,花瓣上写着个极小的“伽”字。她忽然想起匿名账号最后一条消息:“等下次晴天,我们去看真正的栀子花吧。”
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带着温柔的预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