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木塔顶与冰原裂痕

“普罗米修斯之火”。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池愿心底激起层层冰冷的涟漪。一个致力于“人类进化”却行事毫无底线的秘密组织,热衷于非法人体实验……这几乎完美解释了利亚姆身上的异常——药物残留、皮下植入物、远超年龄的警惕与恐惧,以及那双或许并非偶然的、深琥珀色的特殊眼眸。

池愿坐在书房里,面前是帝黎传来的、关于这个组织的零散资料。信息依旧模糊,如同隔着浓雾窥探巨兽的轮廓,但足以让人感受到其庞大与危险。她关掉文档,目光投向客厅。

灯光下,利亚姆还坐在地毯上,守着他那座因为顶端多了一块蓝色积木而显得“完整”的歪扭塔楼。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块蓝色积木,深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感。仿佛这块普通的塑料积木,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池愿静静地看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涌动。愤怒,针对那个将孩子视为实验品的组织;警惕,对于即将可能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定义的、陌生的保护欲。

这个孩子,不再是单纯的“麻烦”或“任务目标”。他是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刻,用最笨拙的方式,在她冰封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细微裂痕的存在。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

看到她过来,利亚姆立刻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在等待她的评价。

池愿没有评价他的“建筑”。她在他面前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这一次,她没有直接问那些可能引发他恐惧的问题。她只是看着他,然后,用尽量平缓的语调,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喜欢蓝色?”

利亚姆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看了看塔顶的蓝色积木,又看了看池愿,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极其微小的互动,却让池愿捕捉到了关键——他能理解复杂的问题,并且愿意用非语言的方式回应。

“为什么是蓝色?”池愿继续问,像一个缺乏技巧的、试图与孩子沟通的初学者。

利亚姆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犹豫了很久。就在池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伸出小手,指了指窗外深沉的夜空。

池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城市的霓虹掩盖了星辰,但夜空本身,是深邃的蓝黑色。

“像……晚上?”池愿尝试理解。

利亚姆摇了摇头。他显得有些着急,小手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想描绘出某种具体的东西,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最终,他放弃了,只是再次指了指夜空,然后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的绒毛,显得有些沮丧。

池愿看着他沮丧的小模样,心中那陌生的柔软再次被触动。她没有再追问。她能感觉到,蓝色对他而言,关联着某种记忆,或许是美好的,或许是……与那个“地方”有关的。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只是将散落在一旁的几块其他颜色的积木,推到他面前。

利亚姆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积木,眼中的沮丧慢慢褪去。他拿起一块红色的积木,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在他的蓝顶塔上,而是开始在旁边,搭建另一个新的、小小的结构。

池愿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听着积木碰撞的轻微声响。一种奇异的宁静在两人之间流淌。她不再急于从他口中撬出信息,她开始明白,对于利亚姆这样的孩子,强迫只会让他缩回壳里,唯有耐心和等待,才能让他一点点放下戒备,主动展露内心的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池愿调整了策略。她不再让陈博士进行任何可能引发应激的检查,而是让他更多地以“送零食”或“一起看图画书”的名义出现,淡化其“医生”的身份。她自己也花了更多时间待在客厅,有时处理工作,有时只是看书,任由利亚姆在她附近活动。

她发现,利亚姆的学习能力和模仿能力极强。他看池愿用过一次平板电脑(非工作状态,只是浏览新闻)后,竟然能大致记住解锁手势(虽然池愿立刻修改了密码并加强了加密)。他观察池愿用餐的礼仪,虽然动作依旧笨拙,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模仿,不再像最初那样狼吞虎咽。

他甚至开始对池愿看的书产生兴趣。有一次,池愿在看一本关于国际金融史的厚重著作,利亚姆就趴在她旁边的地毯上,歪着小脑袋,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复杂的图表,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虽然显然看不懂,但那专注的神情,让池愿恍惚间觉得,他似乎在试图理解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这天下午,池愿接到一个加密通讯,是她在本地情报网络的一个线人。对方提供了一条模糊但值得注意的信息:最近黑市上,有人在暗中打听关于“特殊瞳色”、“混血”、“年龄五至七岁”的儿童消息,出价很高,但行事非常谨慎,难以追踪。

消息指向性明确。

池愿的眼神瞬间结冰。对方没有放弃,并且扩大了搜索范围。这说明“普罗米修斯之火”对利亚姆的重视程度,可能远超她的预估。

她结束通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目光深沉。公寓的安保虽然严密,但并非万无一失。一旦对方动用更强大的资源或者官方层面的力量,这里很快就会暴露。

必须尽快解决植入物的问题,并且,要给利亚姆一个更安全、更永久的身份和去处。

这个念头升起时,池愿的心头莫名地滞涩了一下。永久的去处?把他交给某个秘密安置机构?或者……找个普通的家庭收养?

她想象了一下利亚姆在一个陌生家庭里,对着所谓的“养父母”露出那种依赖又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如同细小的荆棘,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甩了甩头,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下。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晚上,池愿在书房处理帝黎发来的并购案收尾文件。利亚姆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毛绒熊,坐在书房门口的地毯上——这是他自己划定的“安全距离”,既能感受到池愿的存在,又不会打扰她工作。

夜渐深,书房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打破了寂静。

池愿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利亚姆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他把脸深深埋进毛绒熊的肚子里,试图掩盖那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在做噩梦。

池愿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没有立刻叫醒他,只是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勾勒出他瘦小无助的背影,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池愿向来坚硬的心上。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轻轻放在了他的背上。

掌下的小身体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利亚姆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是池愿,他眼中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委屈和依赖取代。他猛地扑过来,小小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池愿的脖子,将满是泪水的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积攒了太久太久的、崩溃般的宣泄。

池愿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不习惯这样的拥抱,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不习惯温热的泪水沾染她的皮肤。

但她没有推开他。

她就那么蹲着,任由这个瘦小的孩子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颈间的衣料,能感觉到他脆弱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胸腔,传递到她的身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如同破冰的春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心防的堤坝。

她笨拙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利亚姆瘦弱的背脊。

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有这生涩却坚定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利亚姆的哭声渐渐变成了细小的抽噎,最后归于平静。他依旧紧紧抱着池愿的脖子,小脸埋在她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竟然哭着睡着了。

池愿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他很轻,轻得让人心疼。她把他抱回他的房间,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小手依旧无意识地攥着池愿的一缕衣角。

池愿在床边站了很久,黑暗中,她看着利亚姆带着泪痕的睡颜,看着他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轻轻掰开他攥着衣角的小手,将那只灰色的毛绒熊塞进他怀里。

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书房,池愿没有继续工作。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冰冷的城市夜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帝黎。”她拨通电话,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心,“动用一切资源,寻找能够安全取出那种特殊植入物的医疗专家,无论他在世界哪个角落,付出任何代价。同时,准备伪造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名字……就叫Liam。姓氏,暂时空白。”

“明白,Y姐。”帝黎立刻应下,他能感觉到老板语气中的不同,但他没有多问。

挂了电话,池愿的目光再次投向利亚姆房间的方向。

冰原已然裂开,温暖的洋流正在涌入。

她或许还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监护人”,但她清楚,从这一刻起,这个名为利亚姆的孩子,正式成为了她池愿世界里,不可触碰的逆鳞。

“普罗米修斯之火”也好,其他任何威胁也罢,想要动他,就先得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夜色深沉,危机四伏,但在这座钢铁森林的某个角落,一颗冰冷已久的心,因为一个孩子的眼泪和拥抱,正在悄然复苏,并为此筑起最坚固的堡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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