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荒原重逢,魂归何处
风停了。光也停了。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捧随时会散的灰烬。荒原死寂,枯树的影子横在地上,像一道道刻进地底的伤疤。她的发丝贴着我的脸,带着药香,还有点温热。我以为这次是真的——这次我能把她带回来。
“下次见面,我想穿嫁衣。”她刚才说的。
我说:“好,我娶你。”
她笑了。像第一次在丹阁,阳光落在她发梢上那样。
可就在我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她身体忽然一僵。睫毛颤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别……”她轻轻推我。
我没松手。
“林烬。”她声音低下来,有点抖,“放开我。”
“我不放。”我嗓音哑得厉害,“你说了要等我。你说你想穿嫁衣。现在想反悔?”
她摇头,眼泪落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
“我不是反悔。”她看着我,眼睛很亮,像要烧起来,“我是怕……你活不成。”
“我不在乎。”我低头,额头抵住她的,“只要你在,我死几次都行。”
她突然抬手,掌心按在我心口。那一瞬,我听见自己心跳猛地一顿。
“你若死,”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存在之意义,尽失。”
我愣住。
她笑了,笑得极轻,极苦。“你以为我是谁?不是什么轮回残魂,也不是执念所化。我是被你唤醒的最后一点念想。你活着,我就还在。你死了,我就真没了。”
“我不信。”我抓住她手腕,“我不信没有我,你就不能存在。”
“信我一次。”她看着我,眼里有千山万水,“让我走。”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这话不对。
从前她说“信我”,是让我活下去,是让我别回头,是让我往前走。
现在她说“信我”,却是让我放手。
我猛地将她搂紧,手臂收得几乎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闷哼一声,没挣扎。
“你不准走。”我咬着牙,“你说过等我。你说过想穿嫁衣。你说过——”
“可我没说能回来!”她突然喊出声,声音撕裂般,“林烬!我不是活人!我不是你能救回来的人!我是阵法里的一缕执念,是你心里不肯放下的影子!你再拖我,只会让整个血阵崩塌,牵连七魂归位!”
“那就崩!”我吼回去,“崩了又怎样?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宁可死,也不让你再一个人待在黑里!”
她怔住,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我低头,吻她。
不是温柔的,是狠的,是疯的,是拼了命要把她留在这一世的。她的唇很凉,像冰片,碰一下就怕化了。我咬她,她没躲,反而轻轻回了一下,像是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给了我。
就在这时候,大地开始震动。
不是从脚下传来的,是从天上。
灰蒙蒙的天裂开一道缝,不是光,是血。血水顺着裂缝往下淌,滴在枯树上,树干立刻焦黑蜷缩,发出“嗤”的一声。
我抬头。
七道影子,从天而降。
一个接一个,砸进荒原,激起一圈圈尘浪。
洛青璃第一个站起身,剑已出鞘,剑尖直指我。
“林烬!”她声音冷得能结冰,“你以情逆天,妄动生死,已入魔道!再不收手,我不认你这个同道!”
我没理她。
夜霜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嘴角渗血。他抬头看我,眼神没变,还是那种沉默的、知道一切的样子。
“你……用了影族续命术?”我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来,站到了我身后。
柳长歌第二个起身,拍了拍衣袖,冷笑一声:“真是感人。为一个死人,把自己烧成灰,值得吗?”
我没理他。
玄无极的虚影浮在半空,通体黑雾缠绕,看不清脸。他低头看着我们,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我抱紧白芷,对天怒吼:“你们都给我滚!这是我和她的事!谁敢插手,我杀谁!”
“你杀不了我。”洛青璃一步踏前,剑光暴涨,“我今日就是要斩了这血阵,让你清醒!”
她剑尖一挑,直刺阵眼。
白芷突然尖叫:“不要!”
她挣脱我怀抱,整个人扑过去,挡在阵眼前。
“嗤——”
剑光穿透她肩膀,血花炸开,却不是红的,是银白色的,像雪融时滴下的水。
她跪在地上,喘着气,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疼,是舍不得,是求我别再看了。
“信我一次。”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已经弱得听不清,“让我走。”
我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
“我不信!我不信!”我吼着,眼泪混着血往下掉,“你要我怎么信?你每次说信我,都是为了把我推开!你给我回魂露,你说信我;你消失在钟台,你说信我;你现在又要走,还说信我?你到底要我信到什么时候?!”
她抬起手,指尖擦过我眼角,动作轻得像羽毛。
“因为……只有你能活。”她嘴角动了动,想笑,“我不能。”
大地震动得更厉害了。
七道影子开始发光。不是他们主动的,是被血阵牵动的。他们的名字还在那七块木牌上,他们的命还在阵法里挂着。
母亲的身影站在远处,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全是痛。
我自己另一道残影站在枯树下,披着黑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
还有一个模糊的女子,穿着医仙谷旧式圣女服,站在最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医书。
白芷的前世。
“阵法要崩了。”夜霜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因果反噬,七魂俱损。”
“那就崩!”我吼,“崩了又怎样?大不了——”
“你忘了她说的?”夜霜打断我,一步步走过来,“她存在的意义,是你活着。你死了,她就真没了。”
我浑身一震。
白芷靠在我怀里,呼吸越来越弱。
“林烬……”她轻声叫我的名字,“答应我……好好活。”
“我不答。”我死死搂着她,“你要我活,你就得在。你不在,我活一天都是煎熬。”
她闭上眼,笑了。
然后,她做了件让我魂飞魄散的事。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自己胸口。
一道光从她心口裂开,像撕开一张纸。
她的身体开始碎,一片一片,化成光点,往天上飘。
“不——!”我嘶吼,伸手去抓,可抓到的全是空。
她睁开眼,最后看了我一眼。
“来世见。”她说。
我扑上去,抱住她正在消散的身体,把脸埋进她发间,死也不松手。
“你不准走!你不准走!”我哭着喊,“你说想穿嫁衣!你说要我娶你!你说话不算数?!”
她只剩下一缕光影,在我怀里轻轻颤。
“信我……”她最后说。
然后,散了。
轰——
荒原炸开。
大地龟裂,天空碎成一片片,像镜子被人砸了。七道影子被气浪掀飞,我也被抛出去,重重撞在一块巨石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
血阵彻底崩塌。
我趴在地上,手指还蜷着,像是在抓什么。
半片干枯的白芷花瓣,从空中飘落,正好落在我掌心。
我盯着它,一动不动。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低,冷,带着笑。
“你终是成了我。”
我缓缓抬头。
玄无极的虚影浮在半空,黑雾散去,露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你否定天道。”他轻声说,“违逆生死,执着于一人之爱——这不正是我当年走过的路?”
我咬着牙,撑着地站起来。
“我不是你。”我声音哑得不像人,“我是林烬。”
“可你现在做的,和我一样疯狂。”他笑着,缓缓降落,站在我面前,和我面对面,“区别只在于,你打着‘爱’的旗号,而我,只承认‘恨’。”
我一拳砸过去。
他没躲,任我打在脸上。
拳头砸进黑雾,像是打进了泥潭,什么都碰不到。
“你恨过吗?”他问,声音忽然低下来,“恨到宁愿自己死,也要把所爱拖进地狱?”
我没说话。
“你没有。”他摇头,“你只是不甘。你不甘她死,你不甘她走,你不甘命运把你踩在脚下。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想你这样?”
“闭嘴。”我低吼。
“她一次次说‘信我’,不是为了让你活,是为了让你放过她。”他逼近一步,声音像刀,“可你呢?你非但不放,还要把她从死里拽回来。你这不是爱,是占有。是执念。是你心里那点舍不得,烧成了灾。”
“闭嘴!”我怒吼,古玉之力在体内狂涌,黑气从七窍往外冒。
他笑了,后退一步。
“去吧。”他说,“继续你的逆天之路。看看最后,是你找到她,还是你变成我。”
话音落,他的虚影化作黑雾,消散在风里。
荒原彻底崩塌。
我站着,一动不动。
然后,脚下一空。
我坠入黑暗。
……
冷。
刺骨的冷。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冰原上。天是黑的,雪是停的,风也是死的。脚下冰层幽深如墨,能看到下面流动的暗河,泛着微弱的红光,像血在走。
我翻身坐起,喉咙里全是腥味。
掌心突然一烫。
我低头。
绳结还在,可已经焦黑断裂,铜钱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根烧糊的麻线,缠在指节上。
我慢慢握拳。
“白芷……”我叫她名字,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没人应。
我低头看自己手心。
那四个字——以命换命——还在皮肤底下,可颜色变了,从黑光转成了暗红,像凝固的血。
我忽然笑了。
然后,我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割开手掌。
血涌出来,滴在冰上。
我没擦,任它流。
我用血,在冰面上写。
第一个字:白。
第二个字:芷。
写完,我抬头看。
冰层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眯眼。
那一瞬,我看见冰底深处,一道身影缓缓睁开眼。
是她。
她穿着丹阁白衣,静静躺在那里,发丝漂浮,像睡着了。
她嘴唇动了动,没声音。
可我读得懂。
她在默念一道残咒。
我没动。
我只是继续写。
一刀,一横,一撇,一捺。
写完一个名字,再写一个。
冰面很快被染红。
一个,十个,百个,千个。
我写了万遍“白芷”。
直到刀刃崩断,直到手指冻僵,直到血流尽又凝固,再割开,再写。
夜霜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我身后,影子缩得极短,贴着脚底。
我停下笔,看着冰下的她。
“她还在。”我说。
夜霜点头。
“我会把她带回来。”我说。
他没应。
我缓缓站起身,双目赤红,像两盏不灭的灯。
“哪怕踏碎九界。”我说,“哪怕变成魔。”
我抬手,抹掉脸上的血和雪。
“这一世。”我低声说,“我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因果。”
“我只信——她该活着。”
夜霜终于开口:“然后呢?”
我看着远方。
风雪将起未起。
“然后。”我说,“我活一世,也要寻她归来。”
冰层下的她,睁着眼。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那双眼睛分明在动。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我写的那些名字——万遍“白芷”,血糊满了整片冰面,倒映在她眼底,像一场烧不尽的火。
我盯着她嘴唇。
她在念。无声地念。唇形起落,一遍又一遍。
我认出来了。
是那道残咒,我们曾在丹阁古籍里翻到的禁术:**逆命引魂诀**。
她说过,此咒无用,只存于传说,因无人敢以自身为祭,逆行生死。
可她现在在默诵它。
不是求生。是求我停。
“你还在。”我对她说,声音哑得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你没散。你在等我。”
夜霜站在我身后,影子贴着脚底,像块焦黑的烙印。他终于开口:“她在阻止你。”
我冷笑,手指已经割破第二轮,血顺着指尖滴下,在冰上续写下一个名字。
“她若想阻我,就不会在消散前睁眼。”我咬牙,“她是在……留门。”
“门后是地狱。”夜霜低声道,“你每写一个字,地脉震一次。北域三十六城已有七座塌陷。这不是救她,是拖整个北境陪葬。”
我没停。
刀刃早断了,我用骨片划开掌心,把血当墨,把冰当纸。
“那就塌。”我说,“塌了再建。死了再杀回来。我不信这天不准人相爱,不信这地不许人重逢。”
夜霜沉默了很久。
风起了。极远处,一道雪线横推而来,无声无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忽然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冰面。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炼回魂露,炸了丹阁?”他问。
我手一颤。
“你闯进去,满头灰,骂她蠢。”他声音低下去,“她说,只要能让你多活一天,炸十次也值得。”
我闭眼。
那一幕太清楚。她站在废墟里,脸上蹭着药灰,笑得像个孩子。
“她说这话时,”夜霜抬头看我,“眼里有光。不是为你死,是为你活。”
我猛地睁眼,一拳砸向冰面。
“可我现在活着,她却不在!”我吼出来,声音撕裂,“你说的那些过去,那些笑,那些光,现在有什么用?!她不在了,全没了!”
夜霜不动。
“她不是没了。”他说,“是你不肯看。”
我愣住。
他指着冰下:“她在念咒。不是为了复活。是为了切断你和血阵的连接。她在……替你承担反噬。”
我猛地扑向冰面,贴耳去听。
一丝极细的声音,从地底传来。
不是咒语。
是我的名字。
“林烬……林烬……林烬……”
一声比一声弱,一声比一声远。
她在呼唤我。
不是求救。是召回。
像很多年前,我在鬼门关徘徊,她把我从死路上喊回来那样。
“别走。”我贴着冰,声音发抖,“这次换我来找你。换我来救你。”
冰层突然震动。
一道裂痕从中心炸开,蛛网般蔓延百丈。
我抬头,看见冰下那道身影缓缓抬手,按在内侧。
掌心朝外。
像在回应我。
雪线压境,天地将暗。
我抓起骨片,再次划向手臂。
“你念你的咒。”我一边写一边笑,血溅在脸上,“我写我的名。你若不肯回来,我就把这北域,写成一座名字的坟。”
夜霜站起身,退后一步。
“你会疯。”他说。
“我已经疯了。”我抬头,看着他,眼神不再有光,“从她第一次说‘信我’的时候,就疯了。”
冰裂得更深了。
裂缝中,开始渗出红色的雾。
不是血,是记忆。是那些被抹去的、被烧毁的、被命运强行拆散的瞬间——
我看见她站在钟台边缘,对我笑。
我看见她把回魂露塞进我手里,自己转身走入黑雾。
我看见她在丹阁窗前,阳光落在她发梢,她说:“林烬,今天天气真好。”
雾越来越多,缠上我的手腕,钻进我的鼻腔,涌入我的眼睛。
我咳出血,还在写。
名字越写越多,冰面几乎要被染透。
忽然,冰下那只手,动了。
五指张开,然后——
猛地握紧。
整个冰原,骤然安静。
连风都停了。
我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地底深处升起,直冲头顶。
不是排斥。是回应。
她听见了。
她知道我在。
“白芷!”我嘶吼,把最后一滴血挤出来,“睁开眼!看着我!你不是要穿嫁衣吗?我给你准备了!红的!全北域最红的布,我让人织了三年!你要是不来,我就把它烧了!一把火烧干净!”
冰下,她睫毛颤了一下。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
她……颤了一下。
夜霜猛地抬头,脸色变了:“你不能唤醒她。”
“我偏要。”我抹掉脸上的血,“谁拦我,我杀谁。”
“不是我拦你。”他声音发紧,“是规则。执念入地脉,魂不得归。你若强行召她,需有人替她走完未尽之路——死一次,换她醒一刻。”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死一次?”我抬头看天,“我早死过千百次了。只要她能睁开眼,我死一万次都行。”
我抓起骨片,对准心口。
“这一命。”我低声说,“我早不是我的了。”
骨片落下。
刺入胸膛的瞬间,冰下那只手,猛地拍向冰面。
轰——
整片北域,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