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这世道何时言年少
雅克里斯最北端的克里斯森林素来人迹罕至，唯有成千上万的灵木肆意生长。往日从高空俯瞰，浅蓝色的树冠连绵成片，仿若一片星海，极具观赏价值。而此刻，林中却传来异样的响动，惊起一群栖息的喜鹊，扑棱着翅膀四散而去。
尹清诺狼狈地摔在地上，银色的长发沾满尘土，不规则的伤口布满全身，细密的疼痛感持续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异兽——一只暗紫色的噬梦兽。它仿佛嗅到了什么美味，空洞的眼眶中却透着明确的目标，爪子踩在被腐蚀成焦色的枯草上，发出令人胆寒的断裂声。
噬梦兽身后的草丛微动，一个同样满身伤痕的少女踉跄着跨出，脱力般靠在杉木上，松垮地握着一把精巧的匕首。清瓷靠在树上微微喘息，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一阵眩晕袭来，险些让她站不稳。十年的格斗训练让她不至于像尹清诺那样狼狈，但长达三小时的搏杀仍让她感到力竭。缓了好一会儿，大脑才稍稍清醒。她挣扎着站直身子，眯起眼眸，视线虽依旧模糊，但那头标志性的银发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清瓷瞳孔骤缩，握紧匕首，方才因噬梦兽改变目标而稍放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她警惕地注视前方，缓缓后退，随即隐匿踪迹。
尹清诺无暇顾及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少女。此刻，冷汗早已浸透她的后背，狐狸般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噬梦兽。它早已不耐烦这场拉锯战——噬梦兽一族本就以梦灵血肉为食，更何况尹清诺身上那千年难遇的十尾天狐血脉，足以令一只D阶异兽兴奋不已。
噬梦兽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猛然扑来。尹清诺下意识抬手挡脸，在极度紧张中，周围的一切仿佛消音，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混乱间，她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是谁？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她疑惑地抬眸，眼前一幕让心脏猛然抽痛。尹清墨半跪在地，左手横于身前，一言不发地替她挡下了噬梦兽的攻击。他的小臂被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银白色的血液顺着小臂流下，浸湿了袖口。D级异兽的异能渗入伤口，在他体内肆虐横行。那双平日张扬的银蓝色瞳孔此刻竟显得有些涣散。
所幸D级噬梦兽的异能会随时间流逝被身体分解，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这只异兽。“咳、咳咳……”尹清墨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坠。尹清诺心急如焚，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他忍痛挥手制止。沉默片刻，她低声应道：“嗯。”声音轻若浮云，“那你小心点。”
少年强撑着站起，大略扫视四周后，脚下用力，以刁钻的走位滑至噬梦兽身后。趁其转身间隙，尹清墨抓住它暗紫色的毛发，翻身上背。噬梦兽在原地疯狂跳跃，挥舞利爪试图将他甩下，但作为敏攻系异能者培养的尹清墨，即使尚未觉醒，反应速度依旧远超普通异兽，几乎没有新增伤痕。
瞅准机会，尹清墨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猛地刺向噬梦兽的后脖颈，正中要害。噬梦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剧烈挣扎，但匕首中的异能专克噬梦兽。一声低吼后，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尹清墨跳下尸体，刚着地便觉头重脚轻，身体踉跄了一下，半跪在地，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阿墨！”尹清诺跑到弟弟身旁，跪坐下来，低声唤道。
“嗯，我在。”尽管疼得浑身颤抖，他仍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伸手将少女揽入怀中，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安抚着。
尹清诺右手搭在尹清墨肩膀上，左手缓缓抚上他颈侧微微泛黑的狐狸纹身，目光闪烁着星光。她轻轻按压，直至纹身恢复原本的颜色，紧绷的神情才稍显放松。
“姐姐。”细腻柔软的触感不断冲击着敏感的神经，尹清墨咽了咽口水，强行压制心头的燥热，目光不自觉移向她颈侧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纹身。他抓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没事，别担心。”
话音未落，眉眼一凛，他迅速将她拉到身后，下一刻，一把长剑横在两人面前。
尹清墨微微蹙眉，修长的身躯缓缓站起，借着身高的优势，他低垂眼眸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那如雪般的白色长发被随意地扎成高马尾，尾部泛着淡淡的青色渐变。她的眉眼冷冽得不像寻常官宦人家能养出的模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冷绝尘。然而，当他目光落在少女眼角时，瞳孔猛地一缩。那里竟隐匿着几片闪烁着微弱冷光的——龙鳞？
尹清墨的心中骤然一震，眼神中的探究意味更浓了些。可他毕竟是生长于清庭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未曾真正畏惧过谁。片刻的震惊后，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容，向前迈了一步。却见身旁的尹清诺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抢先开口：“殿下这是何意？”
清瓷那双天青色的瞳孔依旧冷厉无波，唇边扬起一抹讥讽：“别告诉我两位身份尊贵的清庭梦灵，大晚上跑到这偏僻的克里斯森林来只是偶然。”
其实时间并不算太晚，但雅克里斯这一代水草丰美、异能活跃，树木茂密得遮天蔽日。再加上近年来塞克斯导端活动频繁，原本发光的草本植物大多被腐蚀成了枯木，这才让克里斯森林内部显得阴森可怖。
天青色的瞳孔，发尾处若隐若现的龙鳞，这些都是星谕护国神兽苍龙的象征，而苍龙又是皇族的标志。想到这里，尹清墨不禁冷笑一声，难怪她敢如此放肆地与他们说话。
尹清诺面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冷意：“那您呢？别告诉我星渝身份尊贵的护国长公主大晚上跑来这偏僻的克里斯森林只是偶然。”她的语气刻意模仿清瓷，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没等清瓷反驳，尹清诺语速加快，字字如刀锋般凌厉：“星海岛位于雅克里斯北端，克里斯森林是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我们出现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倒是您，我记得这条路似乎并不是通向帝都的方向。您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加重几分，甚至放弃了敬语，反正说不说都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再者，”尹清诺话音未落，身体忽然朝剑刃的方向靠近了一点，锋利的刀锋瞬间在她白皙的颈项划出一道血痕。她满意地看着清瓷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抬手轻轻拨开颤抖的剑，笑意盈盈地道：“殿下若是在这儿伤了我们，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吧？”
清瓷咬紧牙关，虽然心中极为不快，但尹清诺的话句句在理，令她无法反驳。最终，她只能收起长剑，唇角勉强挤出一丝弧度，但眼底的恨意却翻涌不止。“真是抱歉，刚才认错人了，无意冒犯二位。”
尹清墨嗤笑一声，目光似针尖般刺向她：“殿下既然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竟然还能认错？”
他假装恍然大悟，发出轻蔑的“哦”声，接着冷冷补刀：“该不会是因为皇家世代近亲结婚的缘故，到了这一辈，天生就有些……智商缺陷？”
尹清诺紧跟其后，幽幽说道：“情商也不怎么样。”
“你、你们……”清瓷脸上的笑容险些崩裂，但她还是强忍住没有发作。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明明国内局势不允许皇族与清庭反目，但当她看到尹家人时，心底的怒火还是让她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思绪逐渐混沌，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耳鸣声随之而来。热浪扑面，清瓷眯起眼睛，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有什么火光闪动。久违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五年前的噩梦将她彻底吞没。
“她都是为了你们才死的，你们怎么还有脸活着？”
“别出声，乖乖躲好！”
“你的命是她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死就死！”
“快走，快走，那就是害死自己母亲的灾星，惹上她你不嫌晦气！”
“不，不要再说了！”清瓷痛苦地捂住额头，身子摇摇欲坠。母亲葬身火海的痛楚早已刻入灵魂，每逢午夜梦回，她耳边总会响起母亲临终前的歌声——那是唯一的遗物。
那场大火摧毁了她的家，夺走了她的童年，也吞噬了她的天真。后来，新帝登基，她化身为剑，为利益奔走，屠戮那些曾经轻视她和姐姐的人。暴雨连续三天都没能冲刷干净法尔维亚宫前的血迹，但即便如此，她的功绩还是让人无法撼动护国长公主的地位。
复杂的情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清瓷，将她拉向深渊。世间的一切对她而言已毫无意义，此刻若是死在这里，似乎也是一种解脱。
渐渐嘈杂的声音把她唤醒，清瓷茫然抬头，却发现四周已被烈焰包围。炽热的火舌顺着干枯的草丛逼近，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但环伺的火墙又令她动弹不得。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即使机关算尽，也难免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愣在那儿干嘛？思考人生吗？再不走，你可能真就没有人生了！”
清瓷手腕一凉，一股力量猛然将她拖拽向前。不知为何，一向警觉至极的她竟下意识地跟着那个人影跑向那条夹在火焰间狭长的小道。
当尹清诺拉着她冲出火场时，尹清墨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看见她们出来，他立刻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路，语气急促：“快走，这条路杂草丛生，火势不容易蔓延。”
尹清诺点点头，率先拉着清瓷跑过去。尹清墨刚转身想跟上，一支银色飞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狠狠钉入前方的大树。
尹清墨大惊失色，迅速回头，只见第二支飞镖已呼啸而至。他敏捷地俯身躲过，模糊的火光中似乎有个人影若隐若现。他眯起眼睛试图靠近，但入口处的一棵大树忽然倒塌，挡住了视线。
待他翻过树干再次望向前方时，熊熊烈焰中只剩下噼啪作响的焦木。
“阿墨，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快走了！”
尹清墨摇摇头，压下心中的杂念，最后看了一眼火场，转身追向尹清诺。然而，他始终没注意到，在耀眼的火幕后，一把坠着红色流苏的银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静静地诉说着某种未解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