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豆
清晨六点零五分,沈毅安第三次按掉闹钟,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昨晚他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才睡,素描本上画满了未完成的侧脸——他教咖啡时的专注神情,低头擦拭咖啡机时垂落的额发,还有昨天傍晚撑伞送他回家时,被雨水打湿的睫毛。
"安安!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鹿熙的敲门声伴随着煎蛋的香气飘进房间。
沈毅安挣扎着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他摸索着抓起手机,锁屏上显示一条未读消息:
[今天有暴雨,可以晚一小时来]
发送时间是凌晨五点二十。沈毅安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足足十秒,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十五分钟后,他叼着半片吐司冲进卫生间,冷水拍在脸上才稍微清醒些。镜子里的年轻人头发乱得像鸟窝,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他胡乱抓了两下头发,吐司渣掉在了睡衣领口。
"妈!我衬衫呢?"
"阳台!你昨晚洗了忘收了!"
沈毅安光着脚跑到阳台,晨风拂过湿漉漉的白衬衫,带着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他匆匆套上还有些凉意的衣服,水汽贴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哆嗦。(作者:我很喜欢潮湿的味道⁰▿⁰)
"便当。"鹿熙在他冲出门前塞给他一个保温盒,"今天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沈毅安匆匆点头,单肩背着包就往外跑。清晨的梧桐路安静得能听见鸟鸣与蝉鸣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他的帆布鞋踩在潮湿的砖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Aroma Lane的红砖外墙已经映入眼帘——
然后他猛地刹住脚步。
宋锡晏正站在后门处,低头看着手机。晨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的手臂线条在阴天里显得格外分明。
沈毅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头发肯定跑乱了,衬衫下摆可能也没掖好。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早。"宋锡晏突然抬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巷口的沈毅安,"睡过头了?"
沈毅安耳根一热,慢吞吞地走过去:"看、看到你的消息就多睡了会儿..."
"密码没变。"宋锡晏侧身让他进门,身上带着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下次不用跑,我不会扣你的工资。"
沈毅安低头输入1109,金属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推开门时,浓郁的咖啡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让人感到清醒与喜爱。
"新到的危地马拉安提瓜。"宋锡晏拎起桌上的牛皮纸袋,咖啡豆哗啦啦倒入玻璃罐,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批豆子有巧克力和烟熏的风味。"
沈毅安凑近闻了闻,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那股香气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诊所里煮着的热可可——温暖、醇厚,带着令人安心的苦味。
"喜欢?"宋锡晏的声音很近。
沈毅安睁开眼,发现对方就站在自己身侧,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阴天的光线柔和了他的轮廓,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嗯..."沈毅安慌忙后退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边缘,"很特别的味道。"
宋锡晏取出几个白色小碗:"今天教你杯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毅安凌乱的衣领上,"不过在此之前..."
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毅安的领口,帮他整理好翻折的衣领。那一瞬间,沈毅安屏住了呼吸,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脖颈蔓延全身。
"好了。"宋锡晏收回手,转身去准备热水,"去拿研磨机吧,在左边第三个柜子里。"
沈毅安呆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又软又涨。他转身去拿研磨机时,透过玻璃罐的反射,看到自己通红的脸颊和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研磨机的嗡鸣声填满了咖啡店的清晨。沈毅安专注地看着宋锡晏示范杯测的标准动作——研磨度、水温、浸泡时间,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得像在进行科学实验。
"尝尝看。"宋锡晏推过来一个小碗,"先闻干香,再破渣闻湿香,最后啜吸。"
沈毅安学着他的样子,用勺子轻轻敲破咖啡表面的浮渣。一股混合着焦糖和坚果的香气瞬间升腾而起,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宋锡晏问。
"像..."沈毅安又啜了一口,"像烤棉花糖的味道,外面焦脆,里面绵软。"
宋锡晏的嘴角微微上扬:"不错,很准确的描述。"他拿起另一个小碗,"再试试这个,同一产地不同处理法的。"
他们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品尝,沈毅安渐渐能分辨出水洗豆明亮的酸度和蜜处理豆的甜感。宋锡晏偶尔会指出一些细微的风味特征,声音低沉而耐心,像在讲述一个关于咖啡的隐秘故事。
"今天就到这里。"宋锡晏看了眼时间,"客人快来了。"
沈毅安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宋锡晏左手腕内侧的疤痕在动作时若隐若现。那道月牙形的白色痕迹他之前就见过,但从未问过来历。
"店长,你的手..."
宋锡晏迅速拉下袖口:"旧伤。"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疏离,"去准备开店吧。"
沈毅安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身去整理前厅的桌椅。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
上午十点,第一波客人陆续到来。沈毅安正在给一位老教授点单,门口的风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模样的人。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眉眼间和宋锡晏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加冷硬,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宋锡晏。"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我们需要谈谈。"
咖啡机运作的嗡鸣戛然而止。沈毅安看见宋锡晏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
"父亲。"
整个咖啡店瞬间安静下来。
宋序时的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装潢,嘴角微微下撇,像是看到什么不入眼的东西。他走到吧台前,手指在木质台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个月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宋锡晏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声音平静:"这里不是宋氏集团的会议室,没必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宋序时冷笑一声:"哈佛商学院毕业,就为了在这里当个咖啡师?"
"这是我的店。"宋锡晏直视父亲的眼睛,"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包括您。"
沈毅安站在一旁,手里的托盘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应该走开,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宋锡晏的指节在吧台下泛白,但声音依然平稳:"如果您只是来喝咖啡的,我很乐意招待。如果不是,请别影响我的客人。"
宋序时的目光转向沈毅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是沈晟的儿子?"
沈毅安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认识自己:"是......"
"你父亲知道你在这儿打工吗?"宋序时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堂堂医学院教授的儿子,在咖啡店端盘子?"
沈毅安的手指微微收紧,还没等他开口,宋锡晏已经一步挡在他前面:"别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无关?"宋序时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抿了一口,眉头微皱,"你为了所谓的梦想浪费人生,现在还要拉上别人家的孩子?"
咖啡店里鸦雀无声,连其他客人都停下了交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沈毅安。"宋锡晏突然叫他,"去后院检查一下新到的豆子。"
这是明显的支开。沈毅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宋锡晏紧绷的侧脸时咽了回去。他默默走向后院,关门时听到宋序时冰冷的声音:"下周一董事会,我要看到你出席。"
后院阳光正好,黄油在纸箱上蜷成一团。沈毅安机械地检查着咖啡豆包装,耳朵却竖着听店里的动静。玻璃门隔音很好,只能听到模糊的争执声。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沈毅安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豆袋。于蔓蔓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一盘刚出炉的司康饼。
"我...只是在检查豆子。"沈毅安尴尬地解释。
于蔓蔓把司康放在小桌上,叹了口气:"别担心,宋总每个月都会来闹一次。"她掰了块吐司递给沈毅安,"店长从来没屈服过。"
沈毅安接过吐司,食不知味:"他们一直这样?"
"听说是从店长放弃建筑事务所offer开始的。"于蔓蔓压低声音,"宋总一心想让他继承家业,但店长偏要开咖啡店。"
沈毅安想起宋锡晏手腕上的疤痕,心里隐隐有些猜测:"那他妈妈呢?她不管吗?"
"言阿姨倒是很支持,但......"于蔓蔓欲言又止,"算了,这些事还是让店长自己告诉你吧。"
玻璃门突然打开,宋锡晏走了进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于蔓蔓立刻噤声,识趣地溜回了厨房。
"豆子没问题吧?"宋锡晏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一样。
沈毅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没事吧?"
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下来,在宋锡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陪我坐会儿。"
他们并排坐在后院的长椅上。黄油跳上宋锡晏的膝盖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起来。沈毅安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人,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我爸一直这样。"宋锡晏突然开口,"他觉得人生只有一条路——按他的规划走。他就是被规划带走的人…"
沈毅安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学建筑是因为喜欢,但他觉得这只是为了继承家业前的'兴趣爱好'。"宋锡晏的声音很低,"后来我开了这家店,他以为我疯了。"
沈毅安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很想伸手拂去他眉间的阴霾。但他只是轻声问:"那你为什么坚持?"
宋锡晏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他:"因为有些事,不做会后悔一辈子。"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毅安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前厅突然传来于蔓蔓的惊呼:"店长!有人找你!"
宋锡晏皱了皱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沈毅安跟在他身后,推开门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吧台前——苏媛。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长发微卷,妆容精致。见到沈毅安,她眼睛一亮:"安安!我刚好路过,想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沈毅安下意识看向宋锡晏,后者的表情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学姐..."沈毅安有些尴尬,"你怎么..."
"下周的画展,别忘了。"苏媛笑着递给他一张烫金邀请函,"我特意给你留了VIP票。"
沈毅安接过邀请函,感觉宋锡晏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莫名有些心虚。
"这位是...?"苏媛看向宋锡晏,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我老板,宋锡晏。"沈毅安介绍道,"这是我大学学姐,苏媛。"
宋锡晏点了点头,语气疏离:"您好。"
苏媛似乎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依然笑容明媚:"你们的咖啡闻起来很香呢,能推荐一杯吗?"
"微光。"宋锡晏转身走向咖啡机,"本店招牌。"
沈毅安站在原地,看着宋锡晏利落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苏媛凑过来,小声问:"你老板好帅啊,单身吗?"
沈毅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皱了邀请函的一角。
"......我不知道。"
苏媛好奇问到:“帮学姐打探一下呗,安安。”沈毅安愣愣的点头。
傍晚时分,天空骤然暗沉。
沈毅安站在咖啡店门口,望着远处翻滚的乌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宋锡晏自从宋序时离开后,就一直沉默寡言,连教他拉花时都心不在焉。
"要下暴雨了。"于蔓蔓收拾着甜点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气象台说今晚有大到暴雨。"
沈毅安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吧台后的宋锡晏。他正低头擦拭咖啡机,动作机械而重复,像是要把某种情绪都揉进那块抹布里。
"蔓蔓,你先回去吧。"宋锡晏突然开口,"剩下的我来收拾。"
于蔓蔓犹豫了一下:"可是......"
"没事,沈毅安留下来帮我。"
沈毅安一怔,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他低头假装整理杯具,却听到于蔓蔓意味深长的轻笑,仿佛懂了一切。:"那我先走啦,你们小心。"
她刚推门离开,一道闪电就劈开了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将街道淹没在雨幕中。
"电路要撑不住了。"宋锡晏抬头看了眼闪烁的吊灯,"去拿应急灯。"
沈毅安刚转身,整个咖啡店就陷入了黑暗。他下意识往宋锡晏的方向靠了一步,却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小心。"宋锡晏扶住他的肩膀,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沈毅安僵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谁都没有动。
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空间。沈毅安看到宋锡晏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眼睛里映着微弱的光,像是夜空中最后的星星。
下一秒,灯光再次熄灭。
"我去拿灯。"宋锡晏松开手,声音有些哑。
沈毅安站在原地,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他摸索着走到窗边,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像是某种急促的鼓点。
"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宋锡晏提着应急灯走过来,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沈毅安咽了咽口水:"那......"
"二楼有休息室。"宋锡晏指了指楼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休息室很小,但很整洁。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角落里堆着几箱咖啡豆。宋锡晏从柜子里拿出备用被褥铺在地上:"你睡床。"
"不用,我睡地上就行......"
"别争了。"宋锡晏打断他,"你是客人。"
沈毅安不再坚持,坐在床边看着宋锡晏整理被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道手腕上的疤痕格外明显。
"是......"沈毅安鼓起勇气,"是因为你父亲吗?"
宋锡晏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卷起袖口。月牙形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色,像是某种隐秘的印记。
"毕业典礼那天。"他声音很轻,"我拒绝了他安排的工作,说要开咖啡店。"
沈毅安屏住呼吸。
"他把杯子摔在了我的身上。"宋锡晏摸了摸那道疤,"碎片划的。"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沈毅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很可笑吧?"宋锡晏突然笑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在为这种事较劲。"
"不。"沈毅安摇头,"你很勇敢。"
宋锡晏抬头看他,目光深邃:"那你呢?为什么放弃美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沈毅安心里某个上了锁的盒子。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我爸......他觉得画画没出息,也不能这么说他就是觉得没有什么前途还不如跟他一样做医生。"
"所以你来了咖啡店?"
"嗯。"沈毅安苦笑,"至少这里离画室很近。"
宋锡晏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突然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素描本:"给我画张像吧。"
沈毅安愣住了:"现在?"
"现在。"宋锡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雨水在他身后的玻璃上蜿蜒而下,"画你想画的事物,景物或者人。"
沈毅安翻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
他画宋锡晏低垂的睫毛,画他微微抿起的嘴角,画他手腕上那道倔强的疤痕。画着画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自己。
"画好了吗?"宋锡晏问。
沈毅安合上本子:"......嗯。"
宋锡晏走过来,接过素描本。他看了很久,久到沈毅安以为他不喜欢。
"谢谢。"他最终轻声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窗外,暴雨仍在继续。但在这个狭小的休息室里,仿佛有一束微光,悄悄照亮了两个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