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8尹妹X落韫笙=烬

尹妹第一次见落韫笙,是在景和三年的冬。 那年雪下得格外早,刚入十一月,铅灰色的天就泼下鹅毛大雪,将整座京城裹得严严实实。大理寺的石阶上积了半尺厚的雪,他裹着件半旧的墨色锦袍,手里捏着卷刚拟好的罪案呈文,正站在廊下呵着气暖手。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积雪的声响格外清晰,伴着甲胄碰撞的脆响,由远及近。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玄甲骑士簇拥着一人而来。为首的将军身披银白鳞甲,甲片上落满了雪,却半点没掩住那迫人的英气。男人勒住缰绳,高头大马人立而起,他却稳如泰山,只抬手将头盔摘了,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高挺,鼻梁直削,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极紧,唯有一双眼睛,像淬了寒星的刀,亮得惊人。 “这是刚从北疆回来的镇北将军,落韫笙。”身旁的寺丞低声提醒,“据说这次平定漠北之乱,他带三万骑兵直捣敌巢,斩了敌首,圣上要亲自在紫宸殿召见。” 尹妹点点头,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是大理寺评事,管的是刑狱案牍,与边关武将本无交集。只是那将军的眼神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风雪,落在他身上时,竟让他莫名地攥紧了手里的呈文。 落韫笙也看见了廊下的文臣。那人个子不高,身形清瘦,裹在宽大的锦袍里像株被雪压弯的竹。脸生得极白,眉眼细软,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透着股与年纪不符的沉静。他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翻身下马,甲胄上的雪簌簌落在地上,很快融成一滩水。 那时的他们都想不到,这惊鸿一瞥,会将彼此的命运缠得那般紧,到最后,连骨头带血,都融在了一起。 景和四年春,尹妹升了大理寺丞。彼时落韫笙已在京城站稳脚跟,圣上倚重他的军功,将京畿卫戍的差事也交了过来。两人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多是在朝堂之上——尹妹奏报刑狱之事,落韫笙禀明军务,偶有目光交汇,也只是颔首示意,再无多余的话。 真正熟络起来,是在景和四年的秋狩。 圣上带着文武百官去京郊的围场,尹妹身子弱,不耐骑马,便坐在马车里看卷宗。行至半途,忽闻外面一阵喧哗,他掀开车帘,见几个侍卫正围着一匹惊马,而马背上,还坐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皇子。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箭般射出。落韫笙没穿甲胄,只着一身劲装,他足尖点地,身形跃起,稳稳落在惊马背上,左手攥住缰绳,右手按住马颈,动作利落得不像话。不过片刻,那匹烈马便被他制住,乖乖停了下来。 他将小皇子抱下来,递给闻讯赶来的皇后,转身时,正好对上尹妹的目光。尹妹站在马车旁,手里还捏着卷卷宗,脸上带着几分惊讶。落韫笙走过去,抬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比平时温和些:“尹寺丞怎的在此?” “刚看卷宗入了神,听见动静便下来了。”尹妹低头,瞥见他手腕上有道浅疤,像是旧伤,“将军好身手。” 落韫笙笑了笑,那是尹妹第一次见他笑。平日里他总是冷着脸,像块捂不热的冰,可这一笑,竟让周遭的秋景都亮了几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比不得尹寺丞断案如神。” 那天之后,两人便渐渐有了往来。落韫笙是武将,性子直爽,不喜欢文人那套弯弯绕绕,而尹妹虽沉静,却心思通透,总能听懂他没说出口的话。他们会约在城外的茶馆,落韫笙说北疆的风雪,说战场上的厮杀,说手下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尹妹则说大理寺的奇案,说律法的奥义,说民间的疾苦。 “我幼时家贫,父亲是个小吏,因替百姓说话,被贪官陷害,斩了首。”一次,尹妹喝了点酒,眼神有些恍惚,“我那时候就想,若我将来能掌律法,定要让天下无冤屈。” 落韫笙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没说话,只是给尹妹添了杯茶。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边关告急,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带着他逃荒,若不是遇到老将军收留,他早已成了路边的枯骨。“我从军,是想护着这天下,护着像你父亲那样的好人,护着像你这样想做事的人。” 那天的茶喝到日落西沉,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尹妹看着落韫笙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像初春的草,悄无声息地冒了芽。他知道这份心思不该有,他们都是男子,更何况,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身处朝堂,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感情这东西,从来由不得人控制。 景和五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太子与二皇子争夺储位,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太子仁厚,却有些优柔寡断;二皇子野心勃勃,拉拢了不少朝臣。落韫笙手握兵权,成了双方争夺的对象,可他始终中立,只忠于圣上,忠于家国。 尹妹则因为断了几桩大案,得罪了不少权贵,其中就有二皇子的心腹。有人在二皇子面前进谗言,说尹妹是太子的人,二皇子便想找个由头除掉他。 最先察觉危险的是落韫笙。那天夜里,尹妹正在灯下看卷宗,忽闻院外有动静。他刚起身,门就被推开了,落韫笙穿着夜行衣,脸色凝重地走进来:“快走,二皇子的人要抓你。” 尹妹愣了愣:“为何?” “你前日断的那桩贪腐案,牵扯到他的人,他怕你查出更多,要杀人灭口。”落韫笙拉起他的手,掌心粗糙,却异常温暖,“我已安排好车马,你先去城外的别院躲几天,等我查明情况,再想办法。” 尹妹看着他,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知道落韫笙这么做,冒着多大的风险。二皇子本就忌惮他,若知道他护着自己,定会迁怒于他。“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落韫笙笑了笑,眼底却藏着担忧,“你放心,我应付得来。” 那晚,落韫笙亲自送尹妹出城。马车行至城门口,尹妹掀开车帘,看着落韫笙站在月光下的身影,忽然开口:“落韫笙,你要保重。” 落韫笙点头,声音低沉:“你也是。等我。” 尹妹在别院躲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每天都在担心落韫笙的安危,直到落韫笙派人来接他,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回到京城,才知道落韫笙为了保他,竟主动向圣上请命,去北疆巡查军务。二皇子虽不满,却也不敢阻拦——北疆是落韫笙的地盘,若是逼急了他,对自己没好处。 尹妹去城外送他。落韫笙穿着甲胄,骑在马上,身姿挺拔。他递给尹妹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几颗北疆的狼牙:“这是我上次打仗时捡的,能辟邪。你戴着,别丢了。” 尹妹接过荷包,紧紧攥在手里,指尖有些发颤:“我等你回来。” 落韫笙看着他,眼神温柔:“好。” 马蹄声渐远,尹妹站在原地,看着那队玄甲骑士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空落落的。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包,狼牙的棱角硌着手心,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落韫笙走后,尹妹的日子过得越发小心。他知道二皇子不会善罢甘休,便更加专注于刑狱之事,尽量不卷入储位之争。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几次想拉拢他,二皇子也频频试探,他夹在中间,如履薄冰。 景和六年夏,北疆传来急报——漠北再次叛乱,叛军来势汹汹,已攻破两座城池。圣上急召落韫笙回朝,任命他为兵马大元帅,领兵十万出征。 尹妹听到消息时,正在大理寺审案。他手里的惊堂木“啪”地掉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北疆的凶险,上次落韫笙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这次叛军势大,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不知道。 他想去见落韫笙,可又怕打扰他准备军务。直到出征前一天,他才在军营外等到落韫笙。 落韫笙刚巡查完营地,身上沾着尘土,脸上带着疲惫。看见尹妹,他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尹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是他在大慈恩寺求的,“这个你带着,求个平安。” 落韫笙接过平安符,放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好。”他抬手,想摸一摸尹妹的头,却又克制地收回了手,“我走之后,你在京城要照顾好自己,别再惹二皇子,凡事多忍让。” “我知道。”尹妹点头,眼眶红了,“你一定要回来,我还在茶馆等你喝茶。” 落韫笙笑了,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好,我一定回来。” 第二天,落韫笙领兵出征。尹妹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浩浩荡荡的军队,看着落韫笙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远方。他手里攥着那个装着狼牙的荷包,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尹妹每天都在关注北疆的战报。战报时好时坏,有时说官军大胜,有时说官军被困,每一次战报传来,都让他心惊胆战。 景和六年冬,北疆传来捷报——落韫笙率军大败叛军,斩敌五万,收复了所有失地。圣上大喜,下旨嘉奖落韫笙,命他班师回朝。 尹妹听到消息时,正在看卷宗,他猛地站起来,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顾不上收拾东西,一路跑到城外的茶馆,订了落韫笙最喜欢的碧螺春,等着他回来。 可他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却始终没等到落韫笙的身影。直到第三天,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马车回到京城,马车上,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尹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一个士兵的手,声音颤抖:“你们将军呢?落韫笙呢?” 那士兵红着眼眶,哽咽着说:“将军……将军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为了掩护弟兄们撤退,中了敌军的埋伏,战死了。” “不可能!”尹妹猛地后退一步,摇着头,“你们骗人!他说过要回来的,他说过要和我喝茶的!” 士兵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正是尹妹送给落韫笙的那个,平安符上沾着血迹,已经发黑。“这是将军贴身带的,他临死前,还喊着您的名字……” 尹妹接过平安符,手指抚过上面的血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平安符上。他想起落韫笙的笑,想起他的承诺,想起他手腕上的疤,想起他送自己的狼牙荷包……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手里紧紧攥着平安符和狼牙荷包,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落韫笙的名字,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 几天后,圣上为落韫笙举行了国葬,追封他为镇国公,赏赐无数。尹妹穿着素服,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口黑色的棺木,心如刀绞。他想冲上去,想打开棺木,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是落韫笙,可他不能——他是大理寺丞,是朝廷命官,他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失态。 国葬结束后,尹妹去了落韫笙的府邸。府邸里冷冷清清,落韫笙的东西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放着他没看完的兵书,墙上挂着他用的弓箭,衣柜里还叠着他常穿的劲装。 尹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兵书,书页间夹着一张纸,上面是落韫笙的字迹,刚劲有力:“尹妹,待我归来,与你共赏京城春雪。” 尹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落韫笙死后,尹妹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静温和,而是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哀伤。他依旧认真断案,可再也没有人会在茶馆等他喝茶,再也没有人会在他危险时护着他,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说“等我回来”。 二皇子见落韫笙已死,没了忌惮,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打压太子党羽。尹妹因为曾被落韫笙护着,也被二皇子视为眼中钉。 景和七年春,二皇子设计陷害太子,说太子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圣上大怒,将太子打入天牢,命尹妹负责审理此案。 尹妹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可二皇子势力庞大,朝中多是他的人,若是他为太子翻案,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可他想起父亲的冤屈,想起落韫笙的嘱托,想起自己当初的誓言——要让天下无冤屈。 他咬了咬牙,决定查下去。 他夜以继日地翻阅卷宗,寻找证据,终于找到了二皇子伪造证据的破绽。可就在他准备向圣上禀报时,二皇子却先下手为强,派人诬陷他与太子勾结,意图谋反。 圣上本就对太子之事耿耿于怀,听了二皇子的谗言,怒不可遏,下旨将尹妹打入天牢,择日处斩。 尹妹被关在天牢里,看着阴暗潮湿的墙壁,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想起了落韫笙,想起了他们在茶馆喝茶的日子,想起了他送自己的狼牙荷包,想起了他说过的话。 “落韫笙,”他轻声说,手指抚过怀里的平安符,“我要来找你了。” 处斩那天,天又下起了雪,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尹妹穿着囚服,被押赴刑场。他抬头看着漫天飞雪,忽然笑了。 人群中,有人扔给他一个荷包,正是他送给落韫笙的那个,里面的狼牙还在。他知道,是落韫笙的旧部偷偷送来的。 他接过荷包,紧紧攥在手里,闭上了眼睛。 刽子手的刀落下时,他仿佛看到了落韫笙。落韫笙穿着银白鳞甲,站在雪地里,对着他笑,眼神温柔:“尹妹,我来接你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刑场上的血迹。那两个曾在朝堂之上并肩而立,曾在茶馆里畅谈天下,曾许下无数承诺的人,最终都化作了尘埃,消散在这茫茫风雪中。 后来,太子的冤屈得以昭雪,二皇子因谋逆罪被赐死。新帝登基后,追封尹妹为大理寺卿,与落韫笙一同葬在皇陵旁。 每年冬天,总会有人在他们的墓前放上一杯碧螺春,放上几颗狼牙。风雪中,仿佛还能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温和,一个爽朗,说着那些未完的话,聊着那些未竟的事。 只是,再也没有人能看到,那两个身影,在茶馆里,共赏京城的春雪了。

[4868字献上]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