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伏

黑松岭的午后,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崎岖的山路上。沈既白与温沉璧走在队伍最前方,前者手持砍刀劈砍拦路的荆棘,刀刃划过树干的“咔嚓”声在林间回荡;后者对照着记忆中的地形,不时俯身查看地面痕迹,指尖抚过潮湿的泥土,确认路线无误。

“再往前走两里地,就是悬崖栈道了。”温沉璧拨开眼前的树枝,声音被山风揉得有些飘忽,“大家放慢脚步,伤员的担架尽量保持平稳,栈道年久失修,容不得半分大意。”

身后,周铁山带着弟兄们轮流抬着担架,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李栓子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落叶上晕开湿痕:“温先生,这山路陡得邪乎,弟兄们快撑不住了,伤员也经不起这么颠簸。”

“再咬牙坚持片刻。”沈既白回头看了眼担架上昏睡的伤员,声音沉厚如石,“过了栈道就是平缓路段,到时候让大家歇足气。”他手中的砍刀挥得更疾,将横生的杂枝尽数斩断,为队伍辟出一条通路——没人注意到,他挥刀的左臂微微震颤,袖口下隐约露出一块淤青,那是前日激战中被鬼子炮弹的冲击波震伤,他始终没说。

温沉璧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弹片划伤的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皮肉,带来细密的痛感。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后背,指尖触到黏腻的布料,知道血又渗了出来,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转头对医护员小杨道:“检查伤员的绷带,松了就及时缠紧,别让伤口感染。”

小杨应了声,快步走向后队。老陈跟在一旁,看着温沉璧的背影低声道:“温先生,你这伤再不处理,真要出大事。”

“无妨。”温沉璧目光落在前方隐约可见的栈道轮廓上,“先顾着伤员,我的伤不碍事。”

众人抵达悬崖边时,栈道的模样让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木质横梁被岁月侵蚀得发黑,半数木板断裂缺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横梁悬在半空,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山风呼啸而过,卷起碎石滚落,许久才传来微弱回响。

“这栈道怕是撑不住担架的重量吧?”周小山看着摇摇欲坠的木板,脸色发白,“万一断了……”

“闭嘴!”周铁山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看向栈道,眼神带着忌惮,“温先生,真要走这儿?”

沈既白走到栈道入口,俯身敲了敲脚下的木板,确认核心承重处还算稳固,转头道:“铁山,你带两个身手矫健的弟兄先探路,用绳索固定松动的木板,缺失的地方用咱们带来的木板补上。”他顿了顿,刻意挺直脊背,掩饰住左臂的不适,“动作快,注意隐蔽,别引来鬼子。”

三人腰间系上绳索,小心翼翼踏上栈道,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温沉璧站在崖边,眉头微蹙地观察着栈道结构,忽然道:“既白,让伤员先过,咱们殿后。栈道狭窄,一次只能过一副担架,得有人在两侧护着,防止失衡。”

“我扶着前端,你护着两侧。”沈既白将砍刀递给身边弟兄,目光落在温沉璧后背,“你后背有伤,别太用力。”他伸出右手去扶担架,刻意避开左臂发力,动作流畅得近乎自然,却还是被温沉璧捕捉到他左臂微僵的瞬间。

温沉璧刚要开口询问,沈既白已经转身走向第一副担架,对着抬担架的弟兄道:“跟着我的脚步,踩稳木板中间位置,慢走。”

加固工作完成后,队伍开始有序通过栈道。沈既白和温沉璧一前一后护着第一副担架,山风比想象中更烈,吹得担架微微摇晃。温沉璧伸出手稳稳托住担架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撕裂,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沈既白扶着担架前端,右腿死死蹬住木板,左臂藏在身后,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内伤,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木板上,转瞬被山风吹干。

意外突生在队尾。最后一副担架刚到栈道中段,一块被遗漏的松动木板突然断裂,担架一侧瞬间下沉,抬担架的弟兄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坠下峡谷。

“小心!”沈既白回头瞥见,瞳孔骤缩,下意识便要抬左臂去拉,却忘了臂上的伤,猛地发力时,一阵剧痛从臂膀蔓延至心口,他闷哼一声,动作迟滞了半秒——就是这半秒,温沉璧已解开腰间绳索,一端系在栈道横梁上,另一端紧紧握在手中,纵身朝着那副担架扑去。

温沉璧堪堪抓住担架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后背伤口彻底撕裂,鲜血瞬间浸透衣衫。“抓紧绳索!”他闷哼一声,手腕用力试图将担架拉回栈道。沈既白强压下左臂的剧痛,快步冲来,用右手死死攥住绳索,两人合力稳住担架。

“沉璧,你怎么样?”沈既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满是焦急,左臂的疼痛却让他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

“先救伤员。”温沉璧咬着牙发力,直到周铁山带着人赶来,众人齐心协力将担架和弟兄拉回安全位置,他才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便向前倒去。

“沉璧!”沈既白眼疾手快,不顾左臂剧痛,伸出双臂将他抱住,入手一片滚烫湿黏。“我让你别逞强!”他声音带着一丝斥责,更多的却是心疼,小心翼翼扶着温沉璧坐在横梁上,“小杨,快处理伤口!”

小杨解开温沉璧的衣衫,狰狞的伤口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已经感染,必须立刻止血包扎。”她快速撒上止血粉,动作麻利地缠上纱布。沈既白蹲在一旁,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心中抽痛,下意识想用左臂撑住身体,却又被剧痛扯得眉头紧锁,只能悄悄将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温沉璧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却没发出一声呻吟。他看着沈既白紧蹙的眉头和不自然下垂的左臂,轻声问道:“你的胳膊,是不是受伤了?”

沈既白一怔,随即摆了摆手,故作轻松:“没事,就是刚才碰了一下,不碍事。”

温沉璧没再追问,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他太了解沈既白,这人向来把伤痛藏在心里,越是轻描淡写,伤得或许越重。

队伍继续前行,沈既白执意搀扶着温沉璧,却始终用右手发力,左臂微微垂在身侧,偶尔碰到树枝,都会下意识蹙眉。两人脚步缓慢却坚定,身后的弟兄们没人察觉首领的异样,只当是连日征战太过疲惫。

当最后一副担架安全通过栈道时,夕阳已西斜,将天空染成橘红。众人在空地上休息时,负责警戒的弟兄突然跑回来,脸色凝重:“大哥,温先生,发现鬼子踪迹!一个小队的鬼子加十几个伪军,追过来了!”

“该死!”周铁山一拳砸在树干上,“阴魂不散!”

沈既白眉头紧锁,快速思索对策,左臂的疼痛却阵阵加剧,让他眼前闪过一丝眩晕。他强压下不适,沉声道:“沉璧,你带弟兄们和伤员去山神庙藏身,那里有水源还能隐蔽。我和铁山带着人留下来阻击,拖延时间。”

“不行!”温沉璧立刻拒绝,“你胳膊受伤了,不能再打仗。我和铁山熟悉地形,适合设伏,你护着伤员先走。”他看向周铁山,语速极快,“铁山,黑松岭西侧有处葫芦谷,谷口狭窄,两侧是陡坡,适合打伏击。你带十个弟兄,多准备滚石和火把,埋伏在谷两侧;我带五个人,在谷口前方的密林里引诱鬼子进入埋伏圈,用枪声和火把将他们往谷里赶。记住,咱们只打牵制,不硬拼,拖延半个时辰就撤,别恋战。”

周铁山眼神一亮:“这主意好!鬼子追得急,肯定想不到咱们会设伏。”

“还有,”温沉璧补充道,“让弟兄们在谷内铺设绊马索,鬼子进入后,先放滚石打乱他们的阵型,再用火把引燃提前准备的干草,阻断他们的退路。你身手好,负责守住谷尾,别让鬼子绕后。”

“我留下和你们一起。”沈既白沉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他是清风寨的首领,没道理让弟兄们在前阻击,自己却带着伤员撤退,更何况,他放心不下温沉璧的伤。

“既白,你的伤……”

“我说了,不碍事。”沈既白打断他,抬手按住左臂,指尖传来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我和铁山守谷两侧,你去引诱鬼子,这样更稳妥。”他知道温沉璧心思缜密,引诱鬼子的活儿,没人比他更合适;而自己虽然左臂受伤,但居高临下扔滚石,还能撑得住。

温沉璧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说服他,只能沉声道:“好。但你答应我,只扔滚石,不许近身搏斗,一旦感觉到不适,立刻撤退。”

“放心。”沈既白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铜哨,塞进温沉璧手中,“这是联络信号,三声短哨是安全,三声长哨是紧急,你得手后就吹哨,咱们立刻撤往山神庙汇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别逞强,实在不行就先撤,别管我们。”

温沉璧握紧铜哨,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也感受到了他话语里的牵挂。“彼此彼此。”他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沈既白带着周铁山等人前往葫芦谷两侧布置时,刻意用右手搬滚石,左臂始终贴在身侧,即便如此,几次发力后,臂上的淤青还是透过袖口渗了出来,周铁山瞥见,刚要开口,就被沈既白一个眼神制止了。“别声张,免得沉璧分心。”沈既白低声道,“这点伤,不影响做事。”

另一边,温沉璧带着弟兄们在葫芦谷口的密林里留下零星脚印,又故意打翻了一个装有干粮的布袋,制造出队伍仓促逃窜的假象。他摸了摸后背的伤口,纱布早已被血浸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必须尽快引诱鬼子进入伏击圈,不能让沈既白撑太久。

一切准备就绪时,鬼子的脚步声和伪军的吆喝声已清晰可闻。温沉璧藏身于一棵大树后,握紧了沈既白留下的短枪,目光紧紧盯着谷口的方向。

“队长,前面有脚印,他们肯定往这边跑了!”伪军的声音传来。

鬼子小队长佐藤冷笑一声,用生硬的中文道:“追!他们带着伤员,跑不远!务必把清风寨的余孽和八路军都消灭!”

当鬼子和伪军全部进入葫芦谷口时,温沉璧抬手一枪,击中了走在最前面的伪军。“砰!”枪声在山谷中回荡,鬼子和伪军顿时乱作一团。

“在那边!开枪!”佐藤大喊,指挥手下朝着密林射击。

温沉璧与几名弟兄边打边退,故意将子弹打在鬼子身边的石头上,引诱他们往谷内追击。“往里面跑了!别让他们跑了!”周铁山在陡坡上大喊,声音故意变得慌乱。

佐藤果然上当,带着人顺着谷道追击。当他们全部进入伏击圈时,温沉璧吹了一声口哨。沈既白立刻挥手:“放滚石!点火!”

瞬间,谷两侧的滚石呼啸而下,砸向鬼子和伪军,惨叫声此起彼伏。干草堆被点燃,浓烟滚滚,阻断了鬼子的退路。鬼子和伪军被滚石砸得晕头转向,又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阵型彻底大乱。

沈既白站在陡坡上,右手不停搬起滚石往下扔,左臂因为一直紧绷着,早已麻木,偶尔不小心碰到身边的碎石,都会传来钻心的痛感。他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混合着尘土,顺着脸颊滑落,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他知道,再撑下去,左臂怕是要废了,可他不能撤,温沉璧还在谷口,弟兄们还在奋战,他必须守住这里。

温沉璧带着弟兄们从密林冲出,对着混乱的鬼子开枪射击。周铁山也带着人从陡坡上冲下来,与鬼子展开近身搏斗。山谷中刀光剑影,枪声、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激战中,佐藤眼看局势不利,竟掏出手榴弹,拉开引线后朝着沈既白所在的陡坡扔去。“小心!”温沉璧瞥见,瞳孔骤缩,嘶吼着冲过去。

沈既白正全力搬起一块巨石,根本没察觉身后的危险。手榴弹在他身侧不远处炸开,冲击波将他狠狠掀飞,左臂重重撞在岩石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袖口,胸口也被弹片划伤,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从陡坡上滚落下去。

“既白!”温沉璧疯了一般冲过去,在沈既白落地的瞬间将他接住。只见沈既白脸色惨白如纸,左臂无力地垂着,胸口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液,气息微弱。

“大哥!”周铁山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怒吼着冲向佐藤,一刀将他劈倒在地。

鬼子和伪军见小队长被杀,又被滚石和大火围困,顿时军心涣散,开始四处逃窜。温沉璧抱着沈既白,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胸口的伤口,声音颤抖:“既白!坚持住!别睡!我带你去根据地,带你去治伤!”

沈既白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温沉璧焦急的脸庞,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想抬手触碰温沉璧的脸颊,却只能无力地颤抖:“沉璧……护好弟兄们……”

“我会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先别说话,保存体力!”温沉璧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沈既白的脸上,“我带你走,我们一起杀鬼子,一起等胜利的那一天,你不能食言!”

小杨快步赶来,迅速给沈既白包扎伤口,脸色凝重:“温先生,沈首领的伤太重了,左臂可能骨折,胸口还有弹片伤,加上之前的内伤,必须尽快到根据地接受正规治疗,否则……”

“没有否则!”温沉璧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现在就走,立刻去根据地!”

“撤!立刻撤往山神庙!”周铁山当机立断,带着弟兄们断后,掩护温沉璧和伤员撤退。

温沉璧小心翼翼地抱起沈既白,脚步踉跄却坚定。沈既白靠在他怀里,气息越来越微弱,却始终睁着眼睛,看着温沉璧的方向,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山风呼啸,卷起浓烟与血腥味,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温沉璧抱着沈既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他活着。可他也清楚,沈既白这一身重伤,尤其是那隐伏的内伤,早已成了乱世征战中最致命的隐患。往后的路,每一步都可能是荆棘丛生,这一次侥幸存活,下一次,他还能护得住他吗?

当众人抵达山神庙时,夜色已浓。温沉璧将沈既白轻轻放在干草堆上,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既白苍白的脸庞,也映照着温沉璧眼底的担忧与决绝。他知道,沈既白的重伤,不仅让队伍失去了主心骨,更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乱世之中,重伤未愈的身躯,如何能支撑起一次次生死搏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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