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河摆渡人

村口的老槐树歪歪扭扭地长了几百年,树底下就是阴河渡口。打我记事起,就只有一个瞎眼老头在那儿摆渡,村里人都叫他“老摆渡”,没人知道他姓啥,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只知道他从民国末年就在这儿撑船,撑了几十年,模样好像从来没变过。

阴河的水是墨黑色的,不管晴天阴天,水面总飘着一层白雾,能见度不足三尺。村里人都说,阴河连通着阴间,老摆渡渡的不是活人,是孤魂野鬼。所以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人提着纸钱、祭品往渡口跑,放在老摆渡的船头,求他在阴间多照拂自家先人。

我叫狗剩,小时候总爱跟在小伙伴屁股后面去渡口玩。老摆渡脾气怪,从不跟我们说话,只是坐在船头,手里摩挲着一根乌黑的船桨,那双瞎眼似乎能看穿白雾。我们扔石头溅起水花,他也只是皱皱眉,拿起船桨轻轻一点,船就像箭一样划向河心,消失在白雾里。

十三岁那年夏天,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月,阴河的水涨了三尺,漫过了渡口的石阶。村里的王二愣子不知天高地厚,说要去河对岸的山坳里摘野果,硬是拉着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下了水。刚走没几步,水就没过了腰,脚下的淤泥像沼泽一样,越陷越深。

突然,我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王二愣子不见了。我们吓得大喊,就在这时,一艘乌篷船从白雾里钻了出来,老摆渡站在船头,手里的船桨在水里一点,船就停在了我们面前。“上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股寒意。

我们哆哆嗦嗦地爬上船,刚坐稳,就看见水面上漂起了王二愣子的帽子,帽子下面,一双惨白的手正朝着我们挥来。我吓得尖叫,老摆渡却面无表情地拿起船桨,在那双手上轻轻一点,那双手立刻沉了下去,水面恢复了平静。

“阴河的东西,碰不得。”老摆渡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话。他把我们送回岸边,又从船头拿起一叠黄纸,扔进水里,黄纸在水面上打着转,慢慢沉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阴河半步。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临走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渡口。老摆渡还是坐在船头,手里依旧摩挲着那根船桨。“去了城里,别回头。”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点点头,没敢多问,转身离开了村子。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忙得没时间回村。直到三年后,我接到了村长的电话,说我娘病重,让我赶紧回去。我连夜赶了回去,刚到村口,就看见阴河渡口围了好多人。

“老摆渡死了!”有人喊。我挤进人群,看见老摆渡躺在岸边的草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船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瞎眼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看着什么。

村长叹了口气,说:“昨天晚上还看见他在摆渡,今天一早就在这儿发现了他的尸体。阴河这地方邪性,怕是被脏东西缠上了。”村里的老人说,老摆渡渡了一辈子鬼,这次是被恶鬼拖下了水。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心里不是滋味。当天下午,村里的人想把老摆渡埋了,可刚把他抬起来,就看见阴河的水面翻起了巨浪,白雾变得越来越浓,一艘乌篷船从雾里飘了出来,船上空无一人,却自己朝着岸边划来。

“不好,是阴河的鬼来抢人了!”有人大喊,村里的人吓得四散奔逃。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艘船慢慢靠岸,船头上放着一个木盒。我壮着胆子走过去,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日记,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民国时期的旗袍,眉眼清秀。日记的字迹娟秀,是女子的笔迹。我翻开日记,里面记录着一段悲伤的往事。

女子名叫阿秀,是民国时期村里的绣娘,她和村里的摆渡人阿水生了情。可阿水是个穷小子,阿秀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把阿秀许给了镇上的地主。阿秀不愿意,在出嫁的前一天,跑到阴河渡口,想跟阿水私奔。

可那天,阴河突发大水,阿水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被洪水冲走了。阿秀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跳进阴河殉情了。临死前,她在日记里写道:“我会化作阴河的摆渡人,等他回来,渡他过河。”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若有来生,愿不涉阴河,不做摆渡人,只做你的阿秀。”我看着照片上的阿秀,突然想起老摆渡那双瞎眼,原来他就是阿水,他死后,魂魄一直留在阴河,化作摆渡人,等了阿秀一辈子。

就在这时,阴河的水面平静了下来,白雾渐渐散去。我看见老摆渡的尸体慢慢飘了起来,朝着那艘乌篷船飞去。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身影,正是照片上的阿秀。她伸出手,握住了老摆渡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了乌篷船。

乌篷船慢慢驶向河心,消失在白雾里。我听见一阵轻柔的歌声从雾里传来,是阿秀的声音,唱的是村里的民谣:“阴河水,弯又长,摆渡人,等情郎……”

从那以后,阴河渡口再也没有摆渡人了。但每逢初一十五,还是会有人看见一艘乌篷船在河面上飘着,船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撑着船桨,女的依偎在他身边,两人相视而笑,身影在白雾里若隐若现。

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阿水和阿秀,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永远守着这条阴河,守着他们的爱情。而那根乌黑的船桨,被我收了起来,放在家里的祠堂里。每当我看见它,就会想起那个瞎眼的老摆渡,想起那段跨越生死的痴情。

后来,我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村里,成了新的摆渡人。我没有老摆渡的神通,渡的是来往的村民。每当有人问我,阴河里真的有鬼魂吗?我总会笑着说:“有,不过都是些痴情的鬼,他们只是在等自己的心上人。”

阴河的水依旧是墨黑色的,白雾依旧常年不散。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恶鬼,只有那艘乌篷船,偶尔会在月光下出现,载着一对痴情的魂魄,在河面上缓缓飘荡,歌声袅袅,穿越了岁月,也穿越了生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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