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夏末的风卷着最后一丝燥热，撞在客厅紧闭的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蝉鸣已经稀疏，却仍有顽固的几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中的死寂。
池慕尧攥着书包带的手指泛白，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指腹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他刚从学校回来，校服领口还沾着外面的尘土和汗水，廉价的帆布鞋上沾着草屑，可他的视线却死死钉在茶几上那份摊开的离婚协议上。黑色的墨水印在白纸上，像一道狰狞的疤痕，刺得他眼睛生疼。
“签了吧。”父亲池振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不耐，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滚烫的灰烬落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他浑然不觉，只是烦躁地碾了碾脚，烟灰散落在地毯上，像一地破碎的灰烬。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冷漠和疏离，仿佛眼前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只是他人生路上的累赘。
母亲张熙苗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棉麻连衣裙，往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的眼眶红肿得厉害，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指节用力到泛白，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揉进这单薄的衣料里。
客厅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沉重而绝望。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散不了这满室的寒意。
池慕尧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身旁的哥哥池慕野。那个从小就护着他，在他被欺负时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把他护在身后的哥哥，此刻却面无表情地站在父亲身边。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身形挺拔，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池慕尧心里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最疼他的哥哥，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站在父亲那边。难道真的像班里同学私下议论的那样，哥哥是看中了父亲的钱，看中了池家的家产，才会抛弃母亲和自己吗？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
“爸，妈还没同意，你不能就这么逼她！”池慕尧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尾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池振宏皱了皱眉，显然对小儿子的插话很不满，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我不是小孩子！”池慕尧梗着脖子，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巨大的勇气，“我知道你外面有人了！是那个叫屈禾的女人，对不对？我见过她，上周六晚上，你去接她下班，你们一起去了市中心的西餐厅！爸，你怎么能这么对妈？”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客厅里诡异的平静。池振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池慕尧：“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你妈？”
“不用谁告诉！”池慕尧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我自己看到的！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提前回家，却看到你开车送她回家，还抱了她！爸，你这个骗子！你以前说过，会一辈子对妈好，会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你都是骗我们的！”
张熙苗的肩膀猛地一颤，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池振宏，眼底满是绝望和哀伤，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振宏，连尧尧都知道了，你还要瞒我多久？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对我，这么对这个家？”
池振宏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生硬而冷漠：“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我和禾禾是真心相爱的，这份离婚协议，你签了吧，我会给你足够的补偿。”
“补偿？”张熙苗惨然一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手上，冰凉刺骨，“池振宏，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从青涩年华到为人父母，在你眼里就只值这点补偿吗？这个家，我们的孩子，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重要？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追我的？忘了你说过要让我幸福一辈子吗？”
“我没有说不重要，”池振宏的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坚定，“但我和你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张熙苗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当初是你追的我，是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是你说要给我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现在你说没有感情了，就要好聚好散？池振宏，你好狠的心！”
池慕尧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狠狠瞪着池振宏，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爸，你就是个骗子！你对不起妈，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我和哥哥！”
“尧尧！”池振宏厉声呵斥，语气里满是威严，“不许胡说！”
就在这时，池慕野终于动了。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池慕尧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尧尧，别闹了。”
“哥！”池慕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瞬间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是爸错了，是他背叛了这个家！是他对不起妈！你为什么不帮妈，反而帮他？”
池慕野的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还有一些池慕尧看不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地说：“我有我的理由。”
“理由？”池慕尧嗤笑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板上，“你的理由就是他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就是你能继承池家的财产，对不对？池慕野，你真自私！你忘了妈是怎么疼你的？忘了我们一起长大的日子了吗？你为了钱，为了富贵，竟然能抛弃妈，抛弃我！”
池慕野的身体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却依旧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转过头，重新看向池振宏，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池振宏满意地拍了拍池慕野的肩膀，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墨色的字迹落在白纸上，像是一个沉重的判决，宣告着这个家的破碎。
张熙苗看着那两个字，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不停颤抖，墨迹在纸上晕开，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墨点，像她此刻破碎的心。
“熙苗，”池振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张熙苗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最后一笔落下，笔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协议被分成两份，一份归池振宏，一份被张熙苗紧紧攥在手里，纸张被她捏得皱皱巴巴，仿佛要将这所有的屈辱和痛苦都攥进骨子里。
“收拾东西吧，明天我带你走。”张熙苗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浓的绝望和疲惫。
池慕尧点点头，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少年人所有的愤怒和无助。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膝盖上。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会把他举过头顶，笑着叫他“小男子汉”；母亲会在他放学回家后，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温柔地问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哥哥会在他被高年级同学欺负时，挺身而出，把他护在身后，替他教训那些坏孩子。
那时候的家，温暖而幸福，阳光总是洒满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欢声笑语。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父亲变得冷漠无情，哥哥选择了背叛，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这个家，彻底散了。
门外，池慕野看着弟弟紧闭的房门，眼底翻涌着痛苦和挣扎。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可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知道，弟弟一定恨死他了，恨他的选择，恨他的冷漠。可他不能解释，有些事情，他只能独自承担。
池振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放心，只要你跟着我，以后池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池慕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跟着父亲，从来都不是为了池家的财产，他只是想留在这个地方，保护好母亲和弟弟，哪怕，是以这样一种被误解的方式。
池振宏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明天我会让司机送你去学校，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家里。”
池慕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艰难。他知道，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注定要背负着误解和痛苦前行。
客厅里，张熙苗依旧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离婚协议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就像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起来。张熙苗愣了愣，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望去。门外站着的是她的弟弟，张渐程。
她打开门，强挤出一丝笑容：“渐程，你怎么来了？”
张渐程看到她苍白憔悴的样子，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担忧：“姐，我听说姐夫他……”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了茶几上的离婚协议，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走进客厅，目光冷冷地扫过池振宏的房间门，眼底满是怒火。
“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张渐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这个混蛋！我去找他算账！”
“别去！”张熙苗连忙拉住他，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这样了，算了。”
“算了？”张渐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姐，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算了？他背叛你，抛弃你，你就这么忍了？”
“不忍又能怎么样？”张熙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奈，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受苦。离婚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孩子？”张渐程的语气软了下来，看着姐姐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姐，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受委屈的。明天我来接你们，去我那里住。”
张熙苗点点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张渐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神却越来越冷。池振宏这个混蛋，他绝不会放过他！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熙苗就已经起床收拾东西了。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和池慕尧的几件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她动作轻柔，生怕吵醒熟睡的儿子。
池慕尧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不舍和难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眼底满是留恋和痛苦。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快乐的，幸福的，可现在，这里却变成了他的伤心地。
“妈，我们走吧。”池慕尧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不想再待在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
张熙苗点点头，拿起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眼神复杂。这里承载了她半辈子的时光，有快乐，有幸福，如今却只剩伤痛和回忆。
她转身，拉着池慕尧的手，一步步走出这个家。走到门口时，池慕尧忍不住回头，看到池慕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神复杂。
池慕尧别过头，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原谅这个为了富贵抛弃母亲和自己的哥哥。
车子缓缓驶离小区，池慕尧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一点点远去，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曾经的幸福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阳台上，池慕野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拳头紧紧攥起。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盯着他们母子俩，确保他们的安全。”
挂了电话，他转身走进房间，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眼底满是痛苦。他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母亲和弟弟，他愿意背负所有的误解和骂名。
池振宏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别想了，既然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
池慕野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和你无关。”
池振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只要你跟着我，我就不会亏待你。”
池慕野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冰冷的心底。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独自面对这一切，没有回头路可走。
而此时的车里，池慕尧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滑落。他不知道，等待他和母亲的，将是怎样的生活。他只知道，他恨池振宏，恨屈禾，更恨那个曾经护着他，如今却背叛了他的哥哥池慕野。
车子越开越远，将那个曾经充满温暖和幸福的家，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