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死之间的对话

城东废弃码头的枪声，像一颗失控的子弹，击穿了夜色，也击穿了沈未晞早已结痂的心房。此刻，那声刺耳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顾晏之倒下去时沉重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

沈未晞坐在星海科技顶层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身上披着助理赵炎紧急送来的薄毯。她拒绝了所有人关于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的建议——车祸造成的轻微脑震荡和体表擦伤不算严重，真正让她不适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宁。警方已经做完了初步笔录，四名绑匪悉数落网，幕后主使王明远在逃往机场的路上被精准截获，等待他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正义得以伸张，危机彻底解除。

但她的眼前，却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那个画面：顾晏之浑身是血，胸膛汩汩涌出的温热液体染红了她的衣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她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沫的、极其难看的笑容，然后缓缓闭上双眼，身体重重地倒在她身上。

“这一次……我终于做对了……”

那句话，像一枚投入万年冰湖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境里，激起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挥退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包括试图留下陪伴的助理。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璀璨，勾勒出繁华都市的轮廓，却无法照亮她内心深处的纷乱与空茫。

沈未晞抬起手腕，轻触了一下佩戴在腕间的智能终端。一道柔和的淡蓝色光幕应声投射在空中，界面简洁而精密——这是“先知”系统的个人定制版，专为她打造，能实时监测并分析她的生理与心理状态。

光幕上，各项数据清晰罗列：心率89次/分钟（超出静息基准值17%）、血压128/82mmHg（略高于正常阈值）、血氧饱和度98%（正常）……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项复杂的神经内分泌指标——皮质醇水平。此刻，代表皮质醇的红色曲线正呈现出剧烈而异常的波动状态，峰值远超日常基准线。

AI助手用冷静无波的电子音同步给出分析提示：

【检测到皮质醇水平异常波动，当前峰值超出基准值47%，持续时间已达1小时23分钟。分析关联事件：经历高风险绑架事件，目睹重大创伤性场景。】

【生理反应指示：应激状态持续激活，伴有显著情绪扰动，认知判断可能受轻微影响。】

【建议：立即启动深度放松程序（呼吸引导+白噪音辅助），或进行认知行为梳理，以厘清当前情感与核心目标的一致性。】

“厘清情感与目标……”沈未晞低声重复着AI的建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

情感？她对顾晏之，还能有什么情感？前世的爱意早已在一次次伤害中燃尽，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厌恶。重生归来，她的人生目标清晰而坚定：让顾晏之付出应有的代价，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将他曾经施加给她的痛苦，加倍奉还。可为什么，当看到他倒在血泊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致命一枪的那一刻，她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缩，甚至产生了一丝窒息般的痛感？为什么此刻，AI监测到的生理数据，会如此清晰地显示出她的“情绪扰动”？

这不该是她应有的反应。她的目标很明确，她的计划很周密，顾晏之的每一步落魄，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现在，他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吗？可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预期中的畅快与释然，反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和烦乱？

沈未晞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市东北方向——那是市中心医院的位置，顾晏之正在那里接受抢救。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将他安排进了全市最好的重症监护室（ICU），调集了顶尖的医疗团队，甚至封锁了所有关于他受伤的消息。她告诉自己，这并非出于关心，更不是心软，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舆论风波——星海科技CEO遭遇绑架、前竞争对手舍身相救，这样的新闻足以引爆全网，影响公司的正常运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要确保他能活着。活着接受法律的最终审判，活着承受身败名裂的痛苦，活着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对，只是这样。她不断在心里重复，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几个小时后，夜色渐深。沈未晞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驾车来到了市中心医院。她通过特殊通道，避开了所有媒体和无关人员，悄无声息地来到了ICU所在的楼层。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规律而单调地回荡着，像是在为生命倒计时。沈未晞站在厚重的双层防菌玻璃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顾晏之。

他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身上插满了各种粗细不一的管线，连接着旁边的监测仪器；胸口覆盖着厚厚的无菌纱布，隐约能看到渗出的暗红色血迹；氧气面罩紧紧覆盖着他大半张脸，只有微弱的呼吸在面罩上留下浅浅的白雾，证明他还活着。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心率58次/分钟，血压85/55mmHg——都在昭示着他的生命正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顾晏之，判若两人。也和不久前在元宇宙法庭上，那个虽落魄潦倒、却仍带着一丝固执骄傲的被告，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光环与伪装，只是一个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普通的伤者。

沈未晞静静地站在玻璃窗外，身形笔直，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走廊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那味道尖锐而刺鼻，勾起了她许多不好的回忆——前世医院里的绝望、流产后的冰冷、被栽赃时的无助……那些早已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纷纷涌现，与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境更加纷乱。

AI冰冷的提示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建议厘清情感与目标。】

目标是什么？看着他死？还是看着他生不如死？

现在，他可能真的会死。子弹击穿了他的肺部，造成了大出血，虽然经过了紧急手术，但术后并发症的风险极高，能不能挺过今晚，还是一个未知数。

这个认知，让沈未晞的心绪更加混乱。她重生归来，步步为营，精心布局，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潭，摧毁他的公司，瓦解他的尊严，让他尝尽绝望的滋味，不就是为了让他体验她曾经承受的极致痛苦吗？可当他真的濒临死亡时，她却发现，这种“报复”的结果，并非她想象中那般令人释然。

尤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他为她挡枪。

这完全打乱了她预设的剧本。她预想过他跪地求饶的狼狈，预想过他身败名裂的凄惨，甚至预想过他最终疯癫崩溃的结局，却独独没有预想过，他会以这种近乎“殉道”般的方式，来为他的赎罪之路画上句号。

“我终于做对了……”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挡下这一枪，保护了她的生命，所以“做对了”？还是指他重生后所做的一切——远离林薇、拒绝伤害她、甚至默默关注她的安全，这些都算是“做对了”？

沈未晞的眉头微微蹙起，眉宇间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清晰的、名为迷茫的情绪。

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看透了顾晏之的虚伪、自私和懦弱。可今晚他的行为，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照进了她精心构筑的、充满恨意的封闭世界，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无法用既有逻辑解释的顾晏之。

这让她感到不安，甚至……一丝恐惧。

如果……如果他这次的举动，并非算计，也不是为了博取她的原谅而刻意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不计后果的选择呢？

如果……他之前的那些赎罪行为，比如匿名提醒她避开林薇的陷阱、果断清理掉王明远这个隐患、在元宇宙法庭上始终保持沉默不做辩解，这些并不仅仅是出于愧疚的表演，而是真的带着痛彻心扉的悔意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沈未晞强行压了下去。不，不可能。前世的伤害太过刻骨铭心，那些痛苦、绝望和背叛，岂是他做几件事就能抵消的？更何况，“先知”系统早已对他的性格进行过深度分析，给出了“本质缺陷难以改变”的结论，重生后他发生根本性转变的概率，仅为0.03%。

可是……心头难以抑制的波动，AI监测到的异常生理数据，以及顾晏之倒在她面前时那双释然的眼睛，却真实地存在着，无法被轻易否定。

沈未晞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静静地看着那个命悬一线的男人，眼神复杂难辨。恨意依旧根深蒂固，但似乎……混入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她无法定义，也不愿深究的东西。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困惑，又或许，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动摇。

她站了许久，久到走廊里的灯光都开始变得昏暗。最终，她什么也没做，既没有要求进去探视，也没有询问医生更多关于病情的细节，只是默默地转身，沿着空旷的走廊缓缓离开。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渐行渐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玻璃窗内，监护仪上的绿色曲线，依旧在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如同顾晏之尚未熄灭的生命之火。

生死之间，某些曾经坚不可摧的东西，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而这道缝隙之后，是更深的迷雾，还是新的可能？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