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十八章 元宇宙离婚庭审

林薇带来的真相，像一剂淬毒的匕首，精准刺穿了顾晏之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将他彻底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囚禁在昏暗的公寓里，任由记忆的碎片和现实的绝望反复凌迟。他像一具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放弃了所有挣扎，只余下麻木的沉沦。而那份迟来的“判决书”，最终以一种他从未预料过的、充满科技感的方式，送达了他的面前。

一封来自“衡宇律师事务所”的加密邮件，突兀地出现在他几乎废弃的私人终端上。邮件内容简洁得近乎冰冷，却字字如刀：“沈未晞女士诉顾晏之先生离婚纠纷一案，将于24小时后在‘元境’虚拟法庭（案件编号：HZ-734）进行首次线上证据交换与庭前会议。请您准时登录指定端口，携带相关身份证明文件（虚拟认证版），逾期将视为自动放弃答辩权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她选择了“元境”——这个由全球顶尖科技公司联合打造的元宇宙司法平台，号称能1:1还原现实法庭的庄重氛围，甚至通过神经接驳技术模拟触觉、嗅觉等多感官体验，其判决效力与现实法庭完全等同。她要用最前沿的科技，为这段始于现实、纠缠于重生的婚姻，画上一个冰冷而彻底的句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顾晏之没有丝毫犹豫。他找出尘封已久的最新一代神经接驳式VR头盔，接通电源，启动了登录程序。一阵轻微的晕眩感后，他的意识被成功接入“元境”，下一秒，便“实体化”在一个庄严肃穆的虚拟法庭之中。

环境模拟得极致逼真。他坐在被告席上，能清晰“感觉”到硬木椅面的冰凉触感，能“看到”穹顶垂下的水晶灯洒下的柔和光线，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书卷气息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那是现实法庭特有的气息。法官席、原告席、陪审团席（本案适用虚拟陪审团制度，成员由AI随机筛选的全球公民数字分身组成）一应俱全，座位上已经出现了模糊的人形光影，代表着其他庭审参与者，光影的模糊处理既保证了隐私，又维持了法庭的仪式感。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空旷的法庭中央，投向了斜对面的原告席。

那里，沈未晞的光影正缓缓从模糊变得清晰。她穿着一身虚拟生成的、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职业套装，长发挽成严谨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参加一场普通的技术会议，而非一场牵扯着过往恩怨的离婚庭审。唯有那双眼睛，透过虚拟空间的代码壁垒，精准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仇恨，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她身边，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虚拟形象，是她的代理律师——据他所知，这位律师以逻辑缜密、言辞犀利著称，曾打赢过多起轰动全球的数字权益纠纷案件。

庭审由一位AI法官主持，它的形象是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性，声音平和而毫无感情波动，严格按照程序流程推进：“现在宣布庭前会议开始。首先，请原告方代理律师陈述本次诉讼的核心诉求及事实依据。”

沈未晞的律师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法官大人，我方当事人沈未晞女士，请求法院依法解除与被告顾晏之先生的婚姻关系。事实依据如下：一、被告在婚姻存续期间（含前世及重生后），长期对原告实施冷暴力、精神压迫，甚至存在故意损害原告事业发展、侵犯原告知识产权的行为；二、双方感情基础已完全破裂，无任何和好可能，重生后的多次接触进一步证实，被告的人格缺陷（自私、冷漠、控制欲极强）并未改变；三、原告已遭受严重的身心创伤，相关医疗记录及心理评估报告将作为后续证据提交。综上，恳请法院支持我方诉求。”

随后，双方律师按程序交换证据清单，顾晏之的律师——一位他临时委托的虚拟律师——机械地进行着答辩，提出对部分事实依据的异议。一切都如同现实庭审般严谨、刻板，却又因为虚拟空间的特殊性，透着一股疏离而荒诞的意味。顾晏之全程沉默，像个局外人，直到沈未晞的律师提交了一份标记为“关键证据A”的文件。

“法官大人，为证明我方当事人所述‘被告长期实施精神压迫’的事实，我方提交一份经过区块链加密认证的原始记忆片段，该片段提取自原告沈未晞女士的长期记忆存储区，完整记录了被告在婚姻存续期间的部分行为及原告的即时反应。”律师的声音在虚拟法庭的穹顶下回荡，清晰而有力。

顾晏之的律师立刻举手提出反对：“反对！法官大人，原告方所谓的‘记忆片段’，其真实性、完整性及是否受到外部干预（如记忆诱导、数据篡改）均无法证实！根据《数字证据法》2073年修正案第三条规定，未经权威机构严格司法鉴定的主观记忆数据，不得作为民事案件的定案依据！记忆具有极强的主观性，不能排除原告因个人情绪或认知偏差，对过往事实产生扭曲记忆的可能！”

AI法官的目光在双方律师之间短暂停留，似乎在飞速检索海量法条与相关案例：“反对有效。请原告方就证据A的可采信性补充说明，否则将不予采纳该证据。”

沈未晞的律师似乎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回应：“法官大人，我方提交的记忆片段，已由全球权威的‘诺恩斯记忆公证中心’采用最新‘时间锚定+数据流溯源’技术进行双重认证。认证报告显示，该记忆片段提取于原告大脑海马体长期存储区，数据流完整，时间戳与事件发生时间完全吻合，未发现任何编辑、篡改或诱导痕迹。同时，我方将同步提交原告在对应时间段的可穿戴设备生理数据监测记录（已做脱敏处理），包括心率、皮质醇水平、脑电波频率等，这些客观数据将与记忆片段中的情绪反应形成交叉印证，足以证明其真实性与关联性。因此，我方认为，该证据的证明力完全符合法律规定，恳请法官予以采信。”

“即使数据完整，记忆本身也具有可塑性！”顾晏之的律师仍在据理力争，“后续的经历、他人的暗示、甚至原告自身的心理防御机制，都可能扭曲原始记忆的细节与情感倾向！这本质上是一场‘罗生门’，用一方的主观记忆来审判另一方，严重违背了司法公正的基本原则！”

虚拟法庭内，双方律师围绕“记忆能否作为民事案件有效证据”展开了激烈的法理辩论。AI法官不时插入提问，援引过往的典型案例和相关法条，现场气氛紧张而严肃，仿佛变成了一场关于“何谓真实”的哲学研讨会。

顾晏之怔怔地听着，思绪却早已飘远。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沈未晞身上移开，看着她平静端坐的身影，看着她偶尔向律师点头示意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绝望。他知道，这场庭审，她从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她不仅掌握着“记忆”这份特殊证据，更掌握着定义“真实”的权力。

就在这时，沈未晞的律师似乎得到了她的授意，突然转向AI法官：“法官大人，为直观展示证据A的核心内容，并直接回应对方关于‘记忆主观性’的质疑，我方申请当庭播放该记忆片段的关键摘要。同时，我方将同步公开原告在对应时间段的生理数据监测记录，以客观数据佐证主观记忆的真实性。”

“批准。”AI法官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下一秒，整个虚拟法庭的场景骤然变换。

顾晏之发现自己不再是坐在被告席上，而是“站在”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场景中——那是他们前世位于市中心顶层公寓的书房。夜色深沉，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昏暗。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顾晏之，正一脸不耐烦地对着面前的沈未晞呵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把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科研想法带到家里来！你以为你是谁？天才科学家？那些东西根本没有商业价值，只会拖累公司的发展！老老实实做好你的顾太太，打理好家里的事，别整天胡思乱想！”

而年轻的沈未晞，穿着一身浅色的家居服，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颤抖，一言不发。台灯的光线照亮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绝望与不甘。

这不是简单的画面回放，而是记忆片段的全息重演。通过神经接驳技术，顾晏之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当时那股被事业压力和控制欲裹挟的烦躁与轻蔑，也能“共情”到沈未晞心中的委屈、痛苦与无助。那些被他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他再次亲身经历了那个伤害她的夜晚。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场景的右侧，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数据面板，实时显示着模拟中“沈未晞”的各项生理指标：心率高达138次/分钟（远超正常静息心率）、皮质醇水平急剧升高（达到应激反应阈值的1.8倍）、脑电波α波几乎消失，β波异常活跃——那是极度焦虑和压抑的典型脑电波特征。这些冰冷的数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为那段主观记忆提供了残酷而无可辩驳的客观注脚。

场景切换。又一个片段：他们的婚礼后的家庭聚会上，宾客满堂，觥筹交错。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在众人的簇拥下，笑着搂住了恰好“路过”的林薇，姿态亲昵，言语暧昧，完全无视了站在身旁、同样穿着礼服的沈未晞。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多余的影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数据面板上，她的心率曲线骤然变成了一条近乎平坦的直线，体温也降至35.2℃——那是心死到极致、身体进入自我保护状态的生理表现。

一个个记忆片段在虚拟法庭中快速闪过：他撕碎她的设计图时，她的手指被纸张划破，生理数据显示疼痛指数飙升；他逼她签下放弃胎儿声明时，她的血压骤降，几乎晕厥；他公开栽赃她医疗事故时，她的脑电波显示出强烈的应激反应，持续了整整72小时……每一个片段，都配合着冰冷的生理数据，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顾晏之的神经，将他前世的冷漠、自私与残忍，赤裸裸地暴露在虚拟法庭的每一个参与者面前。

他张了张嘴，试图辩解，想大喊“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只是太冲动了”、“我没想过会伤害她这么深”，但在这些“真实”到令人窒息的记忆重演和铁证如山的数据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看到了吗？”沈未晞的声音突然在虚拟空间中响起，清冷而平静，瞬间打断了正在播放的记忆片段。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虚拟的光影，直直地看向顾晏之，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你所谓的‘无心之失’，所谓的‘忙于事业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在数据面前，连自我欺骗都成了奢望。你或许早已忘记了这些细节，但我的身体记得，我的记忆记得，这些数据，也记得。”

她微微抬手，虚拟场景和数据面板瞬间消失，法庭恢复了原本的庄严肃穆。

“法官大人，”沈未晞转向法官席，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克制，“我提交这些证据，并非为了博取同情，也深知法律无法完全衡量情感上的伤害。我只想证明一点：那段婚姻对我造成的伤害，是真实且深刻的，它渗透到了我的记忆里，刻进了我的生理反应中。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被告人格中根深蒂固的冷漠与自私。这种本质上的缺陷，并不会因为重生而改变。这也是我坚决要求解除婚姻关系，并且拒绝任何调解可能的根本原因。”

顾晏之僵在被告席上，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四肢冰凉，动弹不得。

她赢了。她甚至不需要等到AI法官的最终裁决。在这场关于“真实”与“伤害”的辩论中，她用这种近乎降维打击的方式，将他的罪证、她所受的伤害，连同他最后的体面，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真实”空间里。

AI法官最终会如何裁决，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元宇宙的法庭上，沈未晞已经完成了她对顾晏之的、最彻底的审判。审判的结果，不是离婚，而是宣告了他所有赎罪行为的徒劳，宣告了他在这段关系中的彻底出局。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