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记忆干扰
峰会上的公开处刑,像一场缓慢而残忍的社会性凌迟,将顾晏之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剥蚀殆尽。晏华科技的股价在次日开盘后毫无悬念地跌停,后续更是连续三个交易日大跌,市值蒸发近半;合作伙伴的关切(或试探)电话几乎打爆了总裁办,不少人明确提出终止合作或重新谈判条款;媒体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公司大楼围得水泄不通,试图捕捉他狼狈的身影。
顾晏之将自己锁在江边的公寓里,拉上所有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喧嚣。他不敢开灯,不敢看任何新闻推送,甚至不敢接助理李铭的电话。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闷响,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然而,外界的喧嚣可以隔绝,内心的风暴却无法平息。
从峰会回来的那个夜晚开始,一种更可怕、更无孔不入的折磨悄然降临——记忆干扰。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像故障的幻灯片,在他试图入睡或精神松懈时,不受控制地闪回。没有预兆,没有缓冲,突兀地闯入他的意识。
- 画面一:前世的书房,灯光冰冷。他冷着脸,将一份拟好的“自愿放弃胎儿声明”推到沈未晞面前,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未晞,打掉。这个孩子不该来。” 以前回忆起这一幕,他心中更多的是笼统的悔恨和愧疚,但此刻,画面却清晰得可怕。他能看清沈未晞当时微微颤抖的指尖,能看清她眼中从震惊到哀求、最后化为一片死灰的全过程,更可怕的是,他竟能“听”到自己当时心底最真实、最阴暗的声音:“麻烦……林薇知道了又会大闹,影响公司上市进程……沈家的核心专利已经到手,沈未晞的价值基本榨干,这个孩子反而是牵制我的累赘……”
这恶毒、自私的内心独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顾晏之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得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他捂着胸口,心脏狂跳不止,那种深入骨髓的恶寒,让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紧接着,闪回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浸式。
- 画面二:医院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他指着面色惨白、刚经历手术不久的沈未晞,对着围上来的一群记者颠倒黑白:“沈医生因个人操作失误,造成重大医疗事故,给患者和医院带来了严重损失……” 这一次,记忆不再是平面的画面,而是立体的、全方位的感官冲击。他能“闻到”消毒水混合着沈未晞身上淡淡血腥味的气息,能“看到”沈未晞摇摇欲坠的身影和眼中难以置信的绝望,能“感觉到”身边的林薇悄悄攥着他的衣角、暗自得意的窃喜,甚至能“听到”自己当时为了表演逼真而刻意加速的心跳声,以及为了煽动舆论而刻意加重的语气!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他再次亲身经历了那场将沈未晞推入深渊的污蔑。
“不……不是这样的……我当时不是故意的……”顾晏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痛苦地呻吟着,试图将那些可怕的声音隔绝在外。但记忆的洪流一旦决堤,便势不可挡,那些声音、画面、气息,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 画面三:那个致命的争吵夜晚,他亲手撕碎她视若珍宝的“先知”系统早期设计图。以前回忆时,他只记得自己的愤怒和沈未晞的崩溃,却记不清细节。而此刻,他清晰地“看到”图纸被撕裂时,纸屑纷飞的轨迹,看到沈未晞眼中瞬间碎裂的光,看到她微微颤抖着、不顾手指被纸张划破,试图去捡拾那些碎片的卑微模样。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当时胸腔里充斥的、扭曲的快意和掌控感——看,你引以为傲的梦想,你付出了无数心血的研究,我随手就能毁掉。你沈未晞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啊——!”顾晏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从地上抓起一个抱枕,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他想用物理的动作来宣泄内心的痛苦,想用疼痛来覆盖精神上的酷刑,但毫无用处。那些记忆片段如同最先进的VR技术,将他强行拉回每一个伤害她的现场,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自己的卑劣和残忍。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闪回,他似乎都能以更“清醒”的视角,洞察到自己前世那些被傲慢、自私和冷漠所掩盖的、更深层的阴暗心理。他不再是那个带着悔恨滤镜回顾过去的赎罪者,而是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另一个顾晏之”如何一步步将沈未晞推向绝望的深渊,并且清晰地感知到那个“顾晏之”内心的每一分算计、每一丝冷漠、每一种残忍。
这不是简单的回忆,这是来自他自身记忆深处的、最严厉的审判。
他开始害怕闭上眼睛,害怕独处。睡眠成了奢侈品,一旦入睡,噩梦便会变本加厉。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沈未晞绝望的质问,或是他自己前世冷酷无情的话语。
酒精成了他暂时的避难所。只有喝到意识模糊,大脑停止思考,那些清晰的记忆碎片才会暂时消退,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但醒来后,伴随着剧烈头痛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自责和痛苦,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循环。
他的身体状况急剧下滑,眼窝深陷,脸色灰败,胡茬疯长,曾经挺拔的身形也变得佝偻。助理李铭放心不下,强行闯入公寓来看他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甚至住院治疗。顾晏之只是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不用……我没事……”
看医生?有什么用?这种病,无药可医。这是他的业障,是他前世欠下的债,是他重生后必须承受的因果报应。
他知道,这或许不是沈未晞有意为之的报复手段,但这是他重生后必须面对的代价。上天让他带着记忆回来,不是为了让他轻松弥补过错,而是为了让他更清醒、更持久、更深刻地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是被悔恨模糊的细节,如今都变得无比清晰,成为惩罚他的最锋利的刀刃。
在一次剧烈的记忆闪回后——那是沈未晞流产手术后,脸色苍白如纸地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他却以“公司事务繁忙”为借口,一次都没有去探望,甚至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打——顾晏之再也忍不住,踉跄地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如同他内心的痛苦,灼热而尖锐。
他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缓缓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狼狈、眼神涣散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彻底的陌生。
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站在行业顶端的顾晏之?
不,镜子里的人,只是一个被往事诅咒、被自己的记忆一寸寸凌迟的可怜虫。一个罪有应得的囚徒。
他沿着冰冷的瓷砖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黑暗中,只有记忆的碎片如同永不停歇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火葬场的火焰,早已从外部的商业失败、公开羞辱,蔓延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如今,这火焰正从最核心的地方,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一切,一点点焚烧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