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战书已至
峰会官方举办的庆功宴,设在会展中心顶层的全景旋转餐厅。巨大的琉璃灯盏悬于穹顶,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炫目光斑,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奢华而迷离。衣香鬓影交错,名贵香水与顶级香槟的气息缠绕在一起,觥筹碰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香槟气泡破裂的微醺感,以及成功人士们心照不宣的寒暄与试探。
顾晏之换了一身深灰色暗纹西装,面料是意大利进口的高定羊毛,低调中透着贵气,试图以此重整旗鼓,掩盖下午峰会上的狼狈。他毕竟是浸淫商圈多年的顶尖人物,即便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面上也必须维持住基本的体面与从容。他被几位手握重权的投资人和政府官员簇拥着,嘴角挂着无懈可击的得体微笑,应对着各种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眼神却像装了精准雷达,不受控制地在喧闹的人群中反复扫视。
他在找沈未晞。
从踏入餐厅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像藤蔓般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迫切地想见到她,想亲口问清楚,想试着挽回,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终于,在靠近落地窗的安静角落,他看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正和星海科技的几位核心成员站在一起,手里端着一杯浅金色的起泡酒,酒液在水晶杯壁上划出细腻的弧度。她微微侧头,耐心听着赵炎兴奋地比划着什么,眉眼间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似伪装,倒像是发自内心的从容。窗外的城市霓虹次第亮起,为她清冷绝俗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让她与周围的热闹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仿佛遗世独立的月光。
顾晏之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这样的沈未晞,自信、从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掌控力的光芒,是他前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模样——或者说,是他当年被野心和猪油蒙了心,刻意忽略、甚至不屑一顾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把她当作攀附沈家资源的跳板,当作掌控“灵犀”专利的工具,从未真正静下心来,看过她本身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悔恨与酸涩,对身边的人低语一句“失陪”,便端起桌上的一杯红酒,径直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既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又藏着难以言喻的惶恐。
星海科技的团队成员最先注意到顾晏之的靠近,说笑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脸上的轻松惬意被警惕取代,眼神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意味。赵炎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宽厚的肩膀隐隐将沈未晞护在身后,像是在防备什么洪水猛兽——下午峰会上的交锋还历历在目,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位大佬之间的火药味浓得化不开。
顾晏之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牢牢锁在沈未晞脸上,声音因为刻意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紧绷:“沈总监,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未晞缓缓抬眸,清澈的眼眸平静无波,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不如窗外掠过的一只飞鸟。她轻轻对赵炎等人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你们先去尝尝那边的甜点,我听陈璐说,今天的马卡龙是限定口味。”
“未晞姐,我们就在旁边,有事随时叫我们!”陈璐临走前还不忘警惕地瞪了顾晏之一眼,那模样活像只护主的小兽。
众人散去,角落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喧闹的背景音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沉重,连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未晞……”顾晏之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与脆弱,“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沈未晞晃了晃手中的起泡酒,细密的气泡顺着杯壁缓缓上升,又悄然破裂。她抬眼看向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随意:“顾总指的是哪样?在公开技术论坛上提出专业疑问,与同行探讨行业难题?这不正是全球脑机接口峰会举办的核心意义所在吗?顾总该不会觉得,峰会只是用来炫耀成果、接受追捧的舞台吧?”
她巧妙地将下午的发难完全归结于正常的商业竞争与技术探讨,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了他话里的核心。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顾晏之有些急切地上前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那是一种混合了雪松香与白茶的味道,熟悉又陌生——前世她偏爱温润的桂花香,如今连喜好都变得如此疏离。这气息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愈发焦躁,“我知道……我都想起来了。前世的所有事情,那些我对你做过的混蛋事,那些我犯下的罪孽……我都想起来了!但这一世不一样了,未晞,真的不一样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底翻涌着悔恨与急切,那是压抑了两世的真实情绪。
“弥补?”沈未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那抹浅淡的弧度缓缓加深,却冰冷得毫无温度,仿佛淬了寒潭的冰碴,“顾总打算怎么弥补?是现在就把林薇送走,跟她彻底断绝关系?还是把你一手创办的晏华科技的股份分我一半,以此来换取我的原谅?”
顾晏之语塞。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甚至计划得更多——他想把沈家当年投入的资金连本带利归还,想把“灵犀”专利的真正归属权还给沈家,想用尽余生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前世的亏欠。可这些话被她如此直白而嘲讽地说出来,瞬间变得格外苍白无力,像是一场廉价的表演。
沈未晞不再看他难看的脸色,抬手从随身的象牙白手拿包里,抽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她的动作随意得像是递出一张普通名片,没有丝毫犹豫。
“顾总,我向来喜欢公私分明。”她将信封轻轻拍在顾晏之的胸前,力道不重,却像一记重锤,让顾晏之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商业上的竞争,我们各凭本事,我不会让你半分。但私人之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
触手是硬质纸张的质感,带着一丝微凉。顾晏之的心脏狂跳不止,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低头,看到信封没有封口,便颤抖着手指抽了出来。最上面一页,抬头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
离婚协议书
五个字,字字诛心,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侥幸。
“签了它。”沈未晞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下达一个无关紧要的命令,“财产分割部分,我让我的律师初步拟了一下,你看看有没有遗漏或者异议。毕竟,晏华科技能有今天的规模,靠的不仅仅是你的野心和能力,更离不开我父亲沈敬言留下的核心专利,还有沈家当初投入的初始资金。我现在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不过分吧?”
顾晏之几乎是屏住呼吸,飞快地翻到财产分割部分。只扫了几眼,他的额头青筋就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凉地沉了下去。
条款何止是苛刻,简直是要将他彻底净身出户!协议要求他名下持有的晏华科技百分之六十五的股份、市中心三套价值上亿的不动产、海外账户里的所有有价证券,以及他个人名下的豪车、存款,全部无条件转让给沈未晞。除此之外,还要求他支付一笔巨额的精神损害赔偿金,数额之高,足以让他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变得一无所有。
“未晞!你……”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与不敢置信,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嘶哑,“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一点余地都不留?恨到要把我逼上绝路?”
他试图从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犹豫也好。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荒漠,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他的痛苦与她毫无关系。
情急之下,他上前一步,几乎是耳语般急促地说:“未晞,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恨了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你穿着一件改良过的苏绣旗袍去敬酒,颜色是罕见的月影蓝,你当时笑着对我说,那象征着‘夜色温柔,未来可期’……还有,你怕婚礼流程太繁琐,会饿肚子,偷偷在休息室里吃了三块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的桂花糕,嘴角还沾着糕粉,被我抓了个正着……”
这是他记忆中最私密、最温暖的片段之一。前世的婚礼充满了算计与虚伪,唯有那个瞬间,她眼中的光芒是真实的,笑容是纯粹的。他以为,这些深埋心底的温情,或许能唤醒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旧情,或许能让她软化态度。
沈未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不感动,也不排斥,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直到他说完,语气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她时,她才缓缓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冰层骤然碎裂,涌出的不是温情,而是深可见骨的嘲讽和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像海啸般扑面而来。
“记得。我当然记得。”她轻笑一声,声音清脆,却像冰凌相互撞击,带着刺骨的寒意,“那顾总你还记不记得,就在那场婚礼的露台上,趁着宾客喧闹的间隙,你当着特意过来敬酒的林薇的面,紧紧搂着她的腰,用那种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沈未晞,你别真以为我爱上你了。要不是为了你爸沈敬言手里那份‘灵犀’的原始专利,要不是为了借助沈家在医学界的人脉,你以为我顾晏之会多看你一眼?’”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将那句刻骨铭心的羞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些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她心上插了整整一辈子,即便重生,也依旧血流不止。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当时是什么表情吗?那种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嘲讽,我到死都不会忘记。顾、总?”
顾晏之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才勉强站稳。窗外的霓虹灯光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眼底的绝望与崩溃。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而且,她记得最清晰、最深刻的,不是那些稀薄的、转瞬即逝的温情,而是他给予的最深、最痛、最不堪的伤害!
这枚“记忆的炸弹”,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击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双重生的事实,在这一刻,被如此血腥而直白地确认。
他终于明白,他和她之间,早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前世的罪孽太深,伤害太重,不是一句“我想弥补”就能一笔勾销的。
战争,从此刻起,正式宣战,再无半分缓和的可能。
沈未晞看着他瞬间垮塌的姿态,眼中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的痛苦,他的绝望,在她看来,不过是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偿还。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转身,裙摆轻轻晃动,优雅而决绝地走向等待她的团队。
留给顾晏之的,只有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和胸前那份滚烫的、象征着彻底决裂的离婚协议。
战书,已至。
而他,除了应战,别无选择。
(第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