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记忆崩解
顾晏之视角
掌声。
稀稀落落，像被雨水打湿的碎纸屑，轻飘飘落在空气里，带着迟疑的探究与掩饰不住的窃窃私语，钝刀子似的反复切割着顾晏之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是凭借着两世沉淀的肌肉记忆，机械地完成了最后几句无关痛痒的总结陈词。那些原本烂熟于心的客套话，此刻在舌尖滚过，竟变得晦涩而陌生，连自己都记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额角的冷汗早已挣脱控制，顺着鬓角滑落，在昂贵的衬衫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视线穿过台下模糊的人群，只剩下那个从容落座的白色身影——沈未晞，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掀起滔天海啸，裹挟着前世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污泥浊水、背叛与罪孽，瞬间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
“顾总？您还好吗？”助理李铭快步冲上前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慌乱，伸手便想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刚才台上那阵突如其来的失态，早已被全场的镜头捕捉殆尽，后续的公关危机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顾晏之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李铭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音响设备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能在这里倒下，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她面前，显露出半分脆弱与狼狈。两世的骄傲与野心，不允许他在复仇的利刃刚出鞘时，就沦为旁人的笑柄。
“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完全不复刚才演讲时的沉稳，“回休息室。”
通往后台的走廊仿佛被无限拉长，镁光灯在身后疯狂闪烁，记者们的问题像成群的苍蝇般嗡嗡作响——“顾总，沈总监的提问是否属实？”“晏华科技的技术真的存在漏洞吗？”“‘逆向干扰波’的副作用是否已有案例？”——这些尖锐的诘问被他强行屏蔽在听觉之外，大脑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到一个没有光、没有人的地方，确认刚才那场荒诞的噩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砰！”
休息室的门被重重关上，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关不住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顾晏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水中挣扎上岸。昂贵的定制西装此刻成了沉重的束缚，他粗暴地扯开领带，随手扔在地上，丝绸面料在地毯上滑出一道无力的弧线。紧接着，他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三颗纽扣，露出颈间暴起的青筋，却依旧无法缓解那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闪回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带着鲜明的痛感与迟来的悔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医院妇产科门口，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沈未晞穿着宽松的白大褂，小腹还未显怀，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哀求：“晏之，这是我们的孩子，留下他好不好？我可以暂时离开医院，不影响你的事业……”他却冷漠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破碎的失望。“未晞，听话。”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没有半分温度，“这个孩子不能留。林薇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我们的订婚仪式下个月就要举行了。”那时，他分明看到她眼底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那片死寂的荒芜比任何指责都让他心悸，但他当时只是烦躁地别开了脸，转身走向了等在不远处的林薇，将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医疗事故听证会的现场，庄严肃穆的氛围被媒体的闪光灯打破。他站在林薇身边，看着她梨花带雨、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算计。他拿出那份被篡改过的“确凿”证据，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证沈未晞因“近期情绪不稳、工作状态失常”，导致手术中出现重大失误，造成患者终身残疾。沈未晞站在被告席上，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律师，没有亲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哭闹，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好像是庆幸，庆幸终于可以借此摆脱沈家旧部的纠缠，庆幸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个“阻碍”他前程的女人彻底推开。
最后，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盘山公路上，刺耳的刹车声与剧烈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玻璃破碎的声响划破雨夜的寂静。他赶到现场时，只看到沈未晞驾驶的车辆已经撞在了山体上，车头严重变形，鲜血从破碎的车窗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雨水。她躺在驾驶座上，浑身是伤，意识已经模糊，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彻底的、死寂的空无，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她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枚染血的、指甲盖大小的芯片，那是什么？当时他只以为是车上的零件，随手便让助理处理掉了，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她父亲沈敬言教授毕生研究的核心数据载体，是她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东西！
“呃……”顾晏之痛苦地蜷缩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些汹涌的记忆强行按压回去。这些记忆碎片如此清晰，带着穿透时空的痛感和铺天盖地的悔恨，绝不是梦！
他重生了。回到了2025年，回到了他事业即将登上顶峰的时刻，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展到不可挽回的节点。
可是，沈未晞也回来了。
而且，从她刚才那精准无比、直戳核心的提问，那看透一切、带着冰冷嘲弄的眼神，那轻描淡写展示出的、远比他当前构思更先进的技术框架来看……她不仅回来了，她回来的时间点，似乎比他更晚！她经历了比他记忆中更多的痛苦与绝望，所以她的恨意才会如此刻骨，如此势在必得。
这个认知让顾晏之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重生归来，带着满心的悔恨和弥补的决心，以为只要他及时止损，只要他拼尽全力去挽回，一切都还来得及。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要面对的不是那个尚且对他存有一丝情谊、愿意为他妥协的妻子，而是一个从地狱归来、武装到牙齿、一心只想将他推入深渊的复仇者。
他所谓的“弥补”，在她看来，恐怕只是一场迟来的、拙劣的表演，甚至是另一种形式的冒犯。
战争，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由她单方面宣告开始。而他，连自己的阵地都还没来得及筑牢，就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
沈未晞视角
与顾晏之休息室的压抑混乱截然不同，会展中心顶楼的行政酒廊一角，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优雅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香槟与甜点的香甜气息，气氛轻松而愉悦。
“沈总监，太精彩了！您是没看到顾晏之那张脸，瞬间就白得像纸一样，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星海科技的技术骨干赵炎兴奋地举起酒杯，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钦佩与畅快，“您是怎么想到那个‘逆向干扰波’的问题的？简直是一击毙命，直接戳中了晏华的死穴！”
周围的团队成员也纷纷附和，眼神里都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刚才在峰会现场，沈未晞的冷静从容与顾晏之的狼狈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不仅为星海科技赚足了眼球，更让他们这些技术人扬眉吐气。
沈未晞端起面前的苏打水，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滑落，带来一丝沁人心脾的清醒。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张扬，也不刻意，仿佛刚才在峰会上掀起惊涛骇浪的人不是她。只有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只是基于公开资料的一些合理推测罢了。”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晏华的技术路径过于激进，急于求成，忽略了基础研究的稳定性，有漏洞是必然的。我们‘先知’系统的优势，就在于基础更扎实，考虑得更周全。”
合理推测？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问题，是她前世临死前，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ICU病房里，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反复推演、最终却未能亲手验证的遗憾之一。而那个被她轻描淡写展示出来的解决方案框架，则是她重生后，结合未来几年神经科技的发展趋势，耗费无数个日夜，提前布局的核心成果。
她的记忆，始于三年后那个冰冷的ICU病房。耳边是心率监测仪拉长了的、象征生命终结的尖锐滴声，眼前是模糊的天花板，还有……顾晏之那张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脸。他就站在病床边，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一丝不苟，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应酬。
他大概以为她死了，就彻底摆脱了沈家这个包袱，就可以和林薇双宿双飞，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窃取她父亲的研究成果，登上神经科技领域的顶峰了吧？
可惜，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他如愿。它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时，不是让她有机会重温那段愚蠢的爱情，而是回到了她仍有能力反击、仍有机会复仇的时刻。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被爱情蒙蔽双眼、被家族责任拖累、被丈夫的甜言蜜语欺骗的可怜虫沈未晞。她是星海科技的首席技术官，是手握未来科技利剑的复仇者，目标清晰而明确——让顾晏之，让晏华科技，让所有参与过那场肮脏算计、将她推入地狱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们欠她的，欠沈家的，她要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未晞姐，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团队里最年轻的算法工程师陈璐小声问道，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刚才沈未晞在峰会上的表现，让她彻底折服，也让她对未来的挑战充满了信心。
沈未晞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充满朝气与热血的伙伴。他们是她这一世精心挑选、可以完全信任的班底，是她复仇之路上最坚实的后盾。
“按计划进行。”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酒廊里的轻音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先知’系统的发布会筹备工作加速，务必确保在三个月内完成所有测试，正式量产上市。另外，帮我约见一下‘衡宇律师事务所’的秦律师，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地点就在公司会议室。”
秦律师是业内顶尖的离婚律师，以手段凌厉、办事高效著称。
离婚协议，是时候递到顾晏之面前了。
这场峰会的交锋，对她而言，不过是吹响进攻号角的前奏，是给顾晏之的一个警告。所谓的庆功宴，更是无从谈起。真正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序幕。
顾晏之，你在后台崩溃够了吗？你那迟来的悔恨和所谓的弥补，在我这里一文不值。好戏，还在后头。
她转头看向窗外，深城的夜景璀璨如星河，高楼大厦的灯光交织成一片繁华的海洋。这片看似光鲜亮丽的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欲望与算计，多少肮脏的交易与背叛？而这一次，她将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她要做那个执棋的人，亲手搅动这潭浑水，将所有的罪恶与阴谋，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如同冬夜的寒星，带着致命的锋芒。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