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梧落尽见寒霜

南京的秋意比小城来得更浓烈,也更决绝。当第一阵西北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宿舍窗台时,温曦苒的咳嗽声终于压不住了,从深夜的隐忍变成了白日里无法掩饰的急促。她裹着陈楠洲给她买的厚羊毛围巾,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指尖攥着那张早已被摸得边角发毛的火车票,票面上“南京”两个字被泪水浸过太多次,墨迹淡得快要与纸页融为一体。

宿舍楼下传来自行车刹车的轻响,是陈楠洲回来了。温曦苒连忙将手边的止咳糖浆藏进抽屉,对着镜子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她不能让他担心。这半年来,陈楠洲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建筑系的课业本就繁重,他还要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白天在设计院做助理绘图,晚上去餐厅端盘子,周末还要跑装修工地做监工,只为了凑够她每个月的复查费和进口药钱。他眼底的青黑从未消散过,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有些佝偻,只有看向她时,那双眼睛才会重新亮起一点光。

“今天去复查,医生怎么说?”陈楠洲推开门,带进一身深秋的寒气,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保温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疲惫。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清甜的梨香瞬间漫满了小小的宿舍——是他凌晨五点就起来炖的冰糖雪梨,去皮去核,炖得软烂,还加了她喜欢的枸杞。

温曦苒拿起勺子,小口啜饮着,甜腻的汤汁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胸口翻涌的痒意。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笑着点头:“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坚持吃几个月药,就能慢慢停药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保温桶里的梨块,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看,我都能正常上课了,论文也快写完了。”

陈楠洲坐在她身边,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紧绷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他袖口还沾着绘图铅笔的铅灰,指节处有新添的擦伤——是昨天在工地搬材料时不小心蹭到的。“那就好。”他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伸手帮她拢了拢围巾,“今天打工老板发了奖金,给你买了些橘子糖,还是你喜欢的那个牌子。”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橘色的糖纸,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温曦苒的心猛地一揪,鼻头发酸。她记得高三那年,陈楠洲就是这样,总能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在她被数学题难哭、被流言蜚语困扰时,递给她一点甜。可现在,她连吃糖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化疗后的味觉迟钝,再甜的糖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只剩下淡淡的苦涩。

“你也吃一颗。”温曦苒剥开一颗糖,递到他嘴边。陈楠洲张嘴含住,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溺死人。他看着她,忽然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拍婚纱照。就去梧桐巷,找一棵最粗的梧桐树当背景,你穿白裙子,我穿西装,一定很好看。”

温曦苒的手指顿了顿,糖纸的边角硌得指尖生疼。她知道,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上周复查时,医生把陈楠洲单独叫到办公室,她趴在诊室门外,隐约听到了“病情反复”“癌细胞扩散”“保守治疗”几个字。她还看到陈楠洲走出诊室时,脸色苍白得像纸,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对她说“一切都好”。她也偷偷翻看过他藏在枕头下的诊断报告,那些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她看不懂,但“预后不良”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可她舍不得戳破这个梦。她知道,陈楠洲是靠着这个念想撑下去的。从高三那年他父亲摔伤、他辍学打工,到她生病、他放弃保研机会留在南京陪她,这个少年一路都在负重前行,唯一的光就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她不能让这束光熄灭。

“好啊。”温曦苒笑着点头,眼里却蓄满了泪水,“我要穿拖尾的白裙子,还要戴头纱。你要记得给我买一束向日葵,我喜欢向日葵,像你画的小太阳。”

陈楠洲用力点头,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温曦苒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里默默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那天晚上,温曦苒半夜醒来,发现陈楠洲不在床上。她披着外套走出宿舍,看到他坐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她悄悄走近,听到他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在暗夜里呜咽。他手里攥着一张她的照片,是高三那年在旧书店拍的,她穿着校服,笑得一脸灿烂,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曦苒,对不起,我没用,我赚的钱还是不够,我留不住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温曦苒的心上。

温曦苒没有上前,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她知道,他一直都在硬撑,他的坚强只是给她看的。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回到宿舍,温曦苒翻开了那个熟悉的错题本。这是她从高中带到南京的宝贝,里面夹着陈楠洲画的小太阳、褪色的橘子糖纸,还有那张泛黄的火车票。她拿出笔,在空白页上慢慢写起来,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楠洲: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很多,像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医生的话,你藏起来的诊断报告,我都知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能遇到你,能和你一起来到南京,能拥有这些回忆,我已经很满足了。

高三那年的停电晚自习,你递来的橘子糖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旧书店里你写下的约定,是我支撑着走过病痛的光;那张前往南京的火车票,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谢谢你,楠洲,谢谢你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么多艰难的日子,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青春。

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为我停留。你那么有才华,你的建筑梦想还没有实现,你应该去更远的地方,去设计更多漂亮的房子,去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找一个健康的、能陪你很久很久的女孩,好好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给她一个我们没能实现的未来。

还记得我们约定的梧桐小院吗?我在错题本的最后一页画下来了,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院子里要种一棵大大的梧桐树,夏天可以遮阴,秋天可以看落叶。房子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好,客厅的窗户要朝着太阳,这样每天都能看到阳光,就像你画的小太阳一样。

如果以后你真的设计出这样的房子,记得在院子里种一棵梧桐树,就当我还在你身边。每年秋天,捡一片最完整的梧桐叶,夹在这本书里,就当是我给你的回信。

我走以后,不要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你可以去梧桐巷走走,去街角的糖水铺喝一碗绿豆沙,去图书馆看看《红楼梦》,这些都是我们一起做过的事,它们会带着我的温度,一直陪着你。

楠洲,我很爱你。从高三那年的盛夏,到南京的深秋,这份爱从来没有变过。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能在一个没有病痛、没有苦难的地方相遇,我还想做你的小太阳,还想和你一起看梧桐叶,还想和你一起实现所有的约定。

最后,原谅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了。南京的梧桐叶很美,就当我替你看过了。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带着我的爱和思念,勇敢地往前走。

永远爱你的曦苒

即日”

写完信,温曦苒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大半纸页。她把错题本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最底层,又将那张泛黄的火车票和最后一张橘子糖纸夹在信的旁边。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充满了不舍,却也有了一丝释然——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接下来的日子,温曦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她跟着陈楠洲去梧桐巷散步,踩着厚厚的落叶,听他讲建筑设计的趣事;她陪他去糖水铺喝绿豆沙,虽然只能喝一小口,却还是笑着说“真甜”;她坐在他的绘图室里,安静地看他画图,偶尔帮他递一支铅笔,整理一下散落的图纸。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珍惜着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时光都浓缩在这最后的日子里。

陈楠洲察觉到她的变化,心里既欣慰又不安。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避讳谈论未来,甚至会主动和他规划以后的生活,说毕业后要留在南京,说想和他一起创业,说想要一个可爱的孩子。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咳嗽越来越频繁,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连走路都需要他搀扶。

有一次,他们在梧桐巷散步,温曦苒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棵最粗的梧桐树说:“楠洲,我们就在这里拍婚纱照吧。你看,这棵树多好,枝繁叶茂的。”

陈楠洲的喉咙发紧,他用力点头:“好,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来拍。”

温曦苒笑了,笑得很灿烂,像阳光穿透了乌云。她靠在梧桐树上,看着陈楠洲,轻声说:“楠洲,我真的很想陪你走下去。”

陈楠洲走上前,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会一起走下去的。”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全世界。可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很轻,很虚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梧桐叶。他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强烈,却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天越来越冷,南京的第一场霜悄然而至。温曦苒的病情突然恶化,她开始持续高烧,咳嗽不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陈楠洲把她送进了医院,抢救室的红灯亮了很久,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焦急等待的他。

他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起高三那年,他父亲摔伤住院,他也是这样坐在抢救室外,无助而绝望。可那时候,他还有温曦苒的鼓励,还有对未来的期盼。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害怕。

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陈楠洲的世界瞬间崩塌了,他冲过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嘶吼着:“不可能!你们再救救她!再救救她!”

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护士递给他一个错题本,说是从温曦苒的随身包里找到的。

陈楠洲颤抖着接过错题本,熟悉的封面,熟悉的字迹,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翻开错题本,温曦苒的信跃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割在他的心上。

“楠洲,我很爱你。从高三那年的盛夏,到南京的深秋,这份爱从来没有变过。”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能在一个没有病痛、没有苦难的地方相遇。”

“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带着我的爱和思念,勇敢地往前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看到了信旁边的火车票,看到了褪色的糖纸,看到了最后一页画着的梧桐小院,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太阳和星星。

他想起高三那年的停电晚自习,烛火摇曳,她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讲题;想起旧书店里,他们一起刷题,一起约定去南京;想起在小城的街角,他给她买绿豆沙,她笑得一脸灿烂;想起来到南京后,他们在梧桐巷散步,在图书馆看书,在绘图室里互相陪伴。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那个约定要和他一起看遍梧桐叶的女孩,那个说要做他一辈子小太阳的女孩,永远地离开了他。

抢救室的门开了,温曦苒被推了出来。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紧紧闭着,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陈楠洲走过去,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心疼得无法呼吸。

“曦苒,你醒醒,我们还没拍婚纱照,还没住上梧桐小院,还没实现我们的约定,你不能食言。”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说过要陪我走下去的,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可无论他怎么喊,温曦苒都没有回应。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深秋。

温曦苒的葬礼很简单,按照她的遗愿,陈楠洲把她的骨灰撒在了南京的梧桐巷。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梧桐叶被雨水打湿,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张张哭泣的脸。

陈楠洲站在梧桐巷的中央,手里攥着那个错题本,看着骨灰一点点融入泥土,心里的某个角落也随着她的离去,彻底空了。他轻声说:“曦苒,我们到南京了,梧桐叶很美,你看到了吗?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会经常来看你,给你讲学校里的事,讲我设计的房子,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他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他想起温曦苒曾经说过,她最喜欢下雨,因为雨水能洗去所有的悲伤。可现在,雨水洗不掉他心里的痛苦,洗不掉他对她的思念,洗不掉这个未完成的约定。

葬礼结束后,陈楠洲没有回学校,他一个人在梧桐巷里走了很久。他走到他们约定拍婚纱照的那棵梧桐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他走到街角的糖水铺,点了一碗冰镇绿豆沙,多加冰,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甜;他走到图书馆,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翻开那本《红楼梦》新译本,却再也没有心思读下去。

回到宿舍,空荡荡的房间里还残留着温曦苒的气息,她的书本还整齐地摆放在书桌上,她的围巾还挂在椅背上,她的橘子糖还放在玻璃罐里,可那个主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楠洲把温曦苒的东西一一收好,放进一个大大的箱子里。他把那个错题本放在床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翻开看看,看看她的信,看看她画的梧桐小院,看看那些小太阳和星星。他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容,感受到她的陪伴。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京的秋意渐渐褪去,冬天悄然而至。陈楠洲依旧每天去上课,去绘图室画图,去打工,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笑,不再说话,眼里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悲伤。他的成绩依旧很好,设计的作品也多次获奖,可他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快乐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痛苦。他设计的作品里,总有一个小小的梧桐小院,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笑容灿烂。那是他和温曦苒的梦想,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每个周末,他都会去梧桐巷,捡几片最新鲜的梧桐叶,夹在错题本里。他会坐在那棵最粗的梧桐树下,轻声给她讲学校里的趣事,讲他打工时遇到的人,讲他设计的房子,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他会给她带一颗橘子糖,放在树下,说:“曦苒,这是你喜欢的橘子糖,很甜,你尝尝。”

他还会去医院做志愿者,就像温曦苒生前希望的那样。他给生病的孩子讲故事,教他们画画,给他们送橘子糖,告诉他们要勇敢,要坚强,要相信希望。他觉得,这样做能让他感受到温曦苒曾经的温暖,也能让那些孩子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有一次,他在医院遇到了一个和温曦苒患有同样病的小女孩。小女孩很可爱,却因为化疗失去了头发,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陈楠洲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温曦苒。

他坐在小女孩的床边,拿出绘图笔,给她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旁边是一颗小小的星星,还有一片梧桐叶。“你看,这是太阳,代表着希望;这是星星,代表着陪伴;这是梧桐叶,代表着约定。”他轻声说,“只要你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战胜病魔,像梧桐叶一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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