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褪色糖纸与迁徙的风
秋意漫进小城的每一条街巷时，温曦苒终于出院了。她剪去了因化疗脱落大半的头发，留着短短的寸头，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却比在医院时多了几分生气。母亲推着轮椅，慢慢走过街角的糖水铺，铺子门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黄的碎金。
“要喝碗绿豆沙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和陈楠洲有关的东西。
温曦苒的目光落在糖水铺的招牌上，恍惚间又看到那个拎着两碗冰镇绿豆沙的少年，额前碎发沾着汗，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轻轻摇头：“不了，回家吧。”
回到久违的家，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变。书桌上还堆着高三的复习资料，错题本被母亲细心地收在抽屉最底层，封面的透明书皮落了层薄灰。温曦苒让母亲扶她坐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指拉开抽屉，错题本的触感熟悉又陌生，像握住了一段快要褪色的时光。
她翻开本子，车票和那封未寄出的信还夹在第一页，票根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她的指尖划过“等我赚够手术费，就来赴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疼，却密密麻麻地泛着酸。
夹在页脚的橘子糖纸掉了出来，橘色的图案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却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甜香。温曦苒捡起糖纸，贴在鼻尖轻嗅，忽然想起陈楠洲说过的话：“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一点。”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颗橘子糖，是母亲特意买的，和陈楠洲送她的那种一模一样。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味道。或许是糖变了，或许是她的味觉被化疗损伤了，又或许，是少了那个递糖人的温度。
“曦苒，”母亲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放在她手边，“今天旧书店的老爷爷托人带话，说有你的东西。”
温曦苒猛地抬头：“是楠洲吗？他回来了？”
母亲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老爷爷说，是陈楠洲寄来的包裹，还有一封信，让你有空去拿。”
温曦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踉跄了一下。母亲连忙扶住她：“别急，我明天陪你去。”
那一晚，温曦苒又失眠了。她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张褪色的糖纸，一遍遍猜测着包裹里是什么，陈楠洲在信里会写些什么。他是不是赚够了手术费？是不是要回来找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们的约定？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直到天快亮才浅浅睡去。
第二天一早，温曦苒换上干净的衣服，让母亲扶着她去了旧书店。推开熟悉的门，风铃依旧叮当作响，老爷爷坐在摇椅上，看到她进来，叹了口气：“小姑娘，你可算来了。”
他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一封信封，递到她手里：“这是上个月收到的，陈楠洲寄来的，地址写的是书店，说让我转交给你。”
温曦苒的手指颤抖着接过包裹和信，包裹很轻，摸起来像是一本书。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刚劲有力，却比以前潦草了些，像是写得很仓促。
“曦苒：
见字安好。
我在深圳一切都好，工地的活不算累，工资也还可以，父亲的后续治疗费用已经凑得差不多了，你别担心。
高考结束后，我托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听说你没参加考试，心里很着急，却联系不上你。直到前阵子遇到回老家的工友，才知道你生病了，对不起，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
包裹里是我给你买的《红楼梦》新译本，知道你喜欢，之前答应过要送你一本。还有一些深圳的特产，都是甜的，希望你能喜欢。
我可能还要在深圳待一段时间，这边有个赚钱的机会，我想多赚点钱，以后给你更好的生活。南京的约定我没忘，等我稳定下来，就回去找你，陪你一起考南京的大学，一起看梧桐叶。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楠洲
秋”
温曦苒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她握着信纸，身体微微颤抖，心里既有欣喜，又有委屈。欣喜的是陈楠洲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约定；委屈的是，他不知道她生病的详情，不知道她为了等他付出了多少。
她拆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一本崭新的《红楼梦》，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糖果，和一些晒干的荔枝干。她拿起那本书，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赠曦苒，愿你历经风雨，仍有温柔底色。”
看着那行字，温曦苒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起自己曾经跟陈楠洲说过，喜欢林黛玉的敏感与孤苦，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
“老爷爷，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温曦苒哽咽着问。
老爷爷摇摇头：“他没说具体时间，只说让你好好养病，等他回来。”
温曦苒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她把书和糖果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和母亲一起离开了旧书店。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身上，暖暖的。她觉得，生活好像又有了希望，只要等陈楠洲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温曦苒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复习功课。她把陈楠洲送的《红楼梦》放在书桌前，每天都会翻几页，扉页上的字迹像是陈楠洲的鼓励，让她充满了动力。她还会吃一颗陈楠洲寄来的糖果，甜意顺着喉咙蔓延，心里暖暖的。
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些，已经能够自己走路、看书、做题了。母亲看着她的变化，心里很欣慰，也不再反对她和陈楠洲的约定，只是偶尔会担心：“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温曦苒总是笑着说：“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可她心里也有一丝不安。陈楠洲在信里说还要在深圳待一段时间，却没说具体多久。她试着按照包裹上的地址给他寄过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已经稳定，告诉她她在等他，可信寄出去后，就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她不知道，陈楠洲在寄完包裹后，就跟着工程队去了偏远的山区修路。那里信号极差，交通不便，她寄来的信，他根本没有收到。
陈楠洲在山区的日子比在深圳还要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背着工具爬山，晚上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吃着简单的饭菜。可他没有抱怨，因为他心里有个信念，那就是多赚点钱，早点回去找温曦苒。
他把温曦苒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是他从温曦苒的语文笔记里撕下来的一张，是她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上的她笑得很腼腆，眼里满是憧憬。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拿出来看看，想起她的笑容，想起他们的约定，就又充满了力量。
山区的冬天来得很早，也格外寒冷。陈楠洲没有带足够的厚衣服，只能硬扛着。有一次，他在爬山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腿受了伤，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工友们照顾他，他却心里着急，怕耽误赚钱，怕回去晚了，温曦苒会等不及。
他拿出手机，试着联系温曦苒，可信号太差，根本打不通。他只能把所有的思念和牵挂都藏在心里，盼着工程早点结束，盼着能早点离开这里，早点见到温曦苒。
温曦苒在小城的冬天里，也在盼着陈楠洲的消息。她每天都会去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来信，可每次都失望而归。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不知道陈楠洲在山区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春节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可温曦苒的家里，却显得有些冷清。母亲看着她日渐憔悴的样子，心里很着急，想让她开心点，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曦苒，别等了，”母亲忍不住说，“他可能已经忘了你，忘了你们的约定了。”
“不会的！”温曦苒坚定地说，“他不会忘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没底。她拿出陈楠洲寄来的《红楼梦》，翻到扉页，看着那行熟悉的字迹，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不知道这份等待，会不会有结果。
春节那天，温曦苒收到了一封来自山区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很潦草，是陈楠洲的工友代写的，说陈楠洲在施工时遇到了山体滑坡，被埋在了下面，已经不幸去世了。
温曦苒拿着信，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遍地读着信上的内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她不愿意相信，那个答应要陪她去南京看梧桐的少年，那个给她画小太阳、送她橘子糖的少年，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她。
母亲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抱着她不停地安慰：“曦苒，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他失望。”
温曦苒趴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绝望都哭出来。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了泡影。那个关于南京梧桐的约定，那个她坚守了这么久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
她把陈楠洲寄来的《红楼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她想起他们在盛夏里的相遇，想起停电的晚自习，想起旧书店的约定，想起那张泛黄的车票，想起他在信里说的“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窗外的雪花还在飘落，落在梧桐树上，像是为那个逝去的少年送行。温曦苒知道，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约定，都随着陈楠洲的离去，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盛夏，留在了那张褪色的糖纸里，留在了那封未寄出的信里。
但她不知道，这并不是结局。陈楠洲并没有去世，那封信是工友的误传。他在山体滑坡中受了重伤，被送进了医院，昏迷了很久。等他醒来时，已经是春天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联系温曦苒，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告诉她他很快就会回去找她。
可命运弄人，他的手机和身份证都在山体滑坡中丢失了，他记不清温曦苒的手机号，也记不清旧书店的地址。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寻找，一点点打听。
而温曦苒，在经历了这场打击后，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复习功课，不再提起南京的约定，每天只是抱着陈楠洲寄来的《红楼梦》，坐在窗边，看着梧桐树叶发芽、长大，心里充满了绝望。
她不知道，那个她以为已经逝去的少年，正在千里之外，艰难地向她走来；她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机会实现。
春天的风，带着暖意，吹过小城的街巷，吹过南京的梧桐巷。温曦苒在小城的窗边，陈楠洲在寻找她的路上，他们的命运，因为一场误传，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而那个关于南京梧桐的约定，还在时光里，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