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似有声

自那次不欢而散的会面后,王耀再未主动联系过本田菊。东北的局势如同坠入冰窟,迅速凝固、冻结。报纸上的铅字越来越触目惊心,一个个城市的名字被冠以“陷落”、“失守”的前缀。收音机里,除了软绵绵的戏曲和含糊其辞的官方通告,更多的是令人心悸的沉默,或者,是来自遥远南京的、更加焦虑和愤怒的声音。

王耀的活动范围似乎被无形地缩小了。他依然能出门,能行走在北平的街巷,但总能感觉到身后若有若无的视线,以及某些角落里,穿着与本地人格格不入的深色制服的身影。他知道,那是本田菊“关切”的目光,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他的家,他这座古老的、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四合院,仿佛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他开始更频繁地待在书房里,不是读书,也不是作画,而是整理。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文献、地图。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为一場漫长的离别做准备。手指抚过《山海经》奇诡的图谱,掠过《永乐大典》残卷的煌煌墨影,停留在那张绘制于盛唐时期的、疆域辽阔的亚洲地图上。

那时,长安是世界的中心,文明的光芒辐射四方。也有使者从那个日出之岛渡海而来,带着谦卑与好奇,学习这里的典章制度,衣冠文物。

“万国衣冠拜冕旒……”王耀低声吟诵着杜甫的诗句,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那时的荣耀,映照着此刻的屈辱,格外刺心。

阿尔弗雷德·F·琼斯和亚瑟·柯克兰先后来看过他。阿尔弗雷德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担忧,挥舞着胳膊说着“Freedom”和“民主”之类的话,表示会关注事态,但王耀能看出他目光中的游移和算计——遥远的亚洲争端,似乎并非他当下的首要关切。亚瑟则更加沉默,带着日不落帝国日渐沉淀的复杂神情,递给王耀一盒上好的红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保重”。

他们都明白,这是本田菊蓄谋已久的行动,是既定事实。国际社会的调停和谴责,在冰冷的枪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耀送走他们,回到庭院。那几株菊花终于完全凋零,只剩下枯枝在风中呜咽。他找来花锄,亲手将它们连根掘起,堆在墙角。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他不需要这些带着“菊”之名的植物,来提醒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1931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刚过,北平就下起了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的枯枝、屋瓦和街道,试图将一切污秽与伤痕都掩埋在纯白之下。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王耀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寒气刺骨,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下雪天,本田菊还是那个怕冷的少年,围在王耀身边,好奇地看着红泥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茶壶,听他讲“程门立雪”的故事。

“耀君,你们的文化真美,也真难。”少年时的本田菊呵着白气,眼神纯净,“但我会努力学习的。”

那时的雪,是温暖的背景,是文化传承中诗意的一部分。

而现在的雪,只剩下肃杀和冰冷。

一辆黑色的汽车,无声地滑到他的院门外,停下。几个穿着与雪景格格不入的深色大衣的人下了车,径直走向院门。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王耀缓缓转身,面向房门。他的长衫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拂动,身影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清瘦,也愈发挺拔。

他没有立即去开门,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这雪落的声音,又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他知道,门外的,是本田菊派来的人。也许是“邀请”,也许是“调查”,也许……是更直接的行动。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退缩。

雪,依旧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预示着前路的茫茫。

庭院的角落,那堆被掘起的菊花枯枝,渐渐被白雪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新的抗争,正在这冰封的寂静下,悄然滋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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