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影
穿旗袍的女人叫苏曼卿,指尖捏着首饰盒的力道紧得泛白,缎面旗袍的领口沾着点未干的晨露,像是从河边一路跑过来的。她跟着梁艾雪走进古董行,目光扫过柜台时突然顿住,落在那只铜盆上——盆里的清水竟泛着极淡的青,像映了河底的苔。
“这镯子……是我祖母的陪嫁。”苏曼卿打开首饰盒,里面躺着只银镯,镯身刻着缠枝云纹,和骨笛、青花瓶上的纹样如出一辙,只是云纹的缝隙里嵌着些暗褐,像被岁月浸透的锈,“前几天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戴在手上没半日,就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夜里还梦见个穿红旗袍的女人,说这镯子是她的。”
梁艾雪捏起银镯,指尖刚碰到镯面,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比握骨笛时更沉,像坠了块河底的泥。她对着晨光细看,突然发现云纹的末端藏着个极小的“苏”字,和之前竹笛断口处的字一模一样。
“你祖母……是不是叫苏氏?”梁艾雪抬头,刚好对上苏曼卿骤缩的瞳孔。
“您怎么知道?”苏曼卿的声音发颤,手攥紧了旗袍下摆,“我祖母确实叫苏氏,民国二十年时在秦淮河上有艘画舫,叫‘烟雨舫’,后来……后来画舫沉了,祖母也没了踪影,家里人只当她是遭了水难。”
梁艾雪心里一沉,摸出衣袋里的怀表,打开表盖——照片上的苏氏眉眼温柔,手腕上赫然戴着只银镯,和苏曼卿手里的这只,纹路能严丝合缝地对上。“你祖母不是遭了水难,是被人害了。”她把怀表递过去,“当年沉舫的事,你家里人没跟你说过别的?”
苏曼卿盯着照片,指尖划过玻璃盖,眼泪突然掉下来:“我爹说过,祖母沉舫前几天,曾托人送回过个锦盒,里面装着支骨笛和半块玉佩,后来锦盒丢了,玉佩也不知去向。他还说,祖母的丈夫——也就是我祖父,在沉舫后没多久就不见了,有人说他卷了画舫的钱财跑了,也有人说他被河神收了。”
“你祖父,就是之前那个穿黑衫的男人。”梁艾雪把银镯放回首饰盒,“他当年为了独吞画舫的财物,把你祖母推下河,还将骨笛、瓷瓶和她一起沉了底,这银镯,该是你祖母当年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话音刚落,里屋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樟木箱的声音。梁艾雪冲进去,只见箱盖敞开着,里面的旗袍竟飘了起来,领口的银线云纹对着门口的方向,像在呼应什么。而旗袍的袖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个手印,指节处有个浅疤——和苏曼卿的右手指节上的疤,一模一样。
“这……这是我的手印?”苏曼卿跟进来,看着那个疤,脸色瞬间惨白,“我小时候爬树摔过,指节上留了疤,怎么会印在这旗袍上?”
梁艾雪没说话,目光落在旗袍的下摆处——那里竟沾着片干枯的荷叶,叶面上用红墨写着“玉佩”两个字,墨珠顺着叶脉往下渗,在缎面上晕开个小红点,像滴凝固的血。她突然想起苏曼卿的话,苏氏沉舫前送回过半块玉佩,难道那半块玉佩,还藏在什么地方?
“梁小姐!”陈三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带着慌,“官差又来了,说在祠堂后面的柴房里,除了那个黑衫男人的尸体,还发现了个木盒,里面装着半块玉佩!”
梁艾雪和苏曼卿赶到柴房时,两个官差正围着木盒蹲在地上,老船工也在,手里攥着根红绳,绳头系着片荷叶。看见梁艾雪,老船工赶紧递过红绳:“这是在木盒里找到的,绳上的荷叶,和之前河面上飘的一模一样。”
木盒里的玉佩是羊脂白的,只余下半块,断口处还留着些暗红,像干涸的血。梁艾雪拿起玉佩,刚要细看,就觉指尖传来一阵刺痛——玉佩的断口竟划开了道小口子,血珠滴在玉佩上,顺着断口往下渗,像要把半块玉佩染透。
“啊!”苏曼卿突然惊呼一声,指着玉佩的背面,“这上面有字!”
梁艾雪翻转玉佩,只见背面刻着行小字:“双玉合璧,魂归故里”。她突然想起什么,摸出苏曼卿的银镯——镯身内侧竟也刻着字,是“烟雨舫中,岁岁平安”,而这两句连起来,正是苏氏当年常说的话。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一阵笛声从门外飘进来,调子温柔得像秦淮河的晨雾,不是之前的哀怨,倒像是在告别。梁艾雪抬头看向门外,晨光里飘着片新鲜的荷叶,叶心躺着颗莲子,和之前苏氏留下的那颗一模一样。
“是祖母在跟我们告别。”苏曼卿蹲下身,捡起荷叶,指尖轻轻拂过叶纹,“她找了这么久,就是想让这半块玉佩,回到家人身边。”
梁艾雪看着那半块玉佩,突然明白过来——苏氏的怨早就散了,她一次次引着自己找骨笛、送瓷瓶、寻玉佩,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把当年没来得及托付的东西,一一交还给家人。那穿黑衫的男人、灰布衫的老头,不过是她完成心愿路上的插曲。
“这玉佩,你收好吧。”梁艾雪把玉佩递给苏曼卿,“它本该属于你。”
苏曼卿接过玉佩,刚握在手里,就觉一股暖意从玉佩上传过来,之前耳边的低语、夜里的噩梦,竟瞬间散了。她抬头看向秦淮河的方向,晨光里的河面泛着暖融融的光,再也没有了哀怨的影子。
回到古董行时,陈三正对着铜盆发呆——盆里的清水已经恢复了澄澈,水面上飘着片荷叶,叶面上没有红墨,只有颗莲子,像颗缀在水上的珍珠。“梁小姐,这荷叶是刚飘进来的,”陈三指着荷叶,“上面还沾着点河泥,像是从秦淮河飘来的。”
梁艾雪捡起莲子,放进衣袋里,和之前苏氏留下的那颗放在一起。指尖传来的暖意,像两股温柔的风,缠在一起,渐渐散在空气里。她看向窗外,秦淮河的方向云淡风轻,再也没有了雾锁的阴翳。
或许,这金陵城里的怨,真的散了。但梁艾雪知道,只要还有人带着旧物来找她,只要秦淮河的水还在流,她的故事,就不会真正结束。就像此刻柜台后的铜盆里,清水映着天光,隐隐约约,又映出了片小小的荷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