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室微光
从城南集市回来,凌墨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块寒冰,又像是抱着一团烈火。寒的是那“相思烬”的阴毒狠辣,火的是胸腔里那股被阴谋激起的怒意与警觉。
他没有立刻回廨舍,而是绕到王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假山后,寻了个背风的石缝,将怀里那包用宣纸裹着的香灰仔细藏好。这东西现在是他手中唯一的实物证据,绝不能轻易暴露。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同屋的影卫似乎已经歇下,屋内一片寂静。他摸黑躺到自己的硬板床上,胸口因今日的奔波和心绪起伏而隐隐作痛,那对玄铁护腕更是沉甸甸地压在腕上,提醒着他处境的艰难。
闭上眼,独眼老头那沙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冰髓香”、“赤焰蕈”、“相思烬”、“损人心脉”、“狂躁易怒”……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楚烬知道吗?
凌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以楚烬的多疑和敏锐,他会对自己身体日益加重的异常毫无所觉?还是说,他早已知道,却苦于找不到证据,或者……无法确定下手之人是谁?
如果他知道,那他对自己这个偶然撞破他两次毒发、并且行为“古怪”的影卫,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是利用?是试探?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凌墨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感觉自己的“死遁”计划,正在被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漩涡卷入更深的水域。现在想抽身,恐怕已经晚了。
第二天当值,凌墨走进书房时,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依旧低眉顺目,动作规矩,但眼角的余光,却比以前更加细致地扫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个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紫铜熏香炉。
楚烬坐在书案后,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了几分,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黑,那是连续毒发消耗元气留下的痕迹。他执笔的手依旧稳定,但偶尔在批阅间隙,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按压一下自己的眉心,流露出淡淡的疲惫。
凌墨将泡好的顾渚紫笋轻轻放在他手边。
楚烬没有抬头,只是在凌墨放下茶盏,准备退开时,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昨夜,是你值夜?”
凌墨心中一凛,停下脚步,垂首应道:“是。”
“可听到什么动静?”楚烬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随口询问天气。
凌墨的心脏微微收紧。他知道,考验来了。楚烬是在试探他是否听到了昨夜毒发的动静。
“回王爷,”凌墨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属下昨夜守在门外,并未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只是……约莫子时前后,似乎听到书房内有些许响动,像是……文书落地的声音,属下不敢擅入,只在门外询问了一声,未得王爷回应,想来是王爷不慎碰落了东西。”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听到了声音(否则就是失职),又将其解释为“文书落地”,并且表明了自己“恪守本分,未敢擅入”的态度。
楚烬执笔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
凌墨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湿了,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甚至脸上还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因为被王爷注视而产生的、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解”。
“嗯。”楚烬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书,“无事,退下吧。”
“……是。”凌墨暗暗松了口气,退回门边的阴影里,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他知道,楚烬未必完全相信他的话,但至少,他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且符合他“本分影卫”人设的解释。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半天,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笔墨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午后,天空阴沉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雨点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声响,让书房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楚烬似乎有些烦躁,批阅文书的速度慢了下来,时不时会停下笔,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种萦绕在他周身的阴郁气息,在雨天里显得更加浓重。
凌墨安静地立在门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心里却在飞速盘算。熏香的线索暂时不能动,容易打草惊蛇。他需要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楚烬的饮食?衣物?或者其他日常接触的东西?
就在他思绪纷飞之际,楚烬忽然放下了笔,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换盏热茶来。”
“是。”凌墨应声,走到茶房,重新冲泡。当他端着新茶回来时,发现楚烬并未坐回书案后,而是站在了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雨幕。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那身玄色常服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凌墨将茶盏轻轻放在窗边的小几上,正要退开,却听到楚烬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
“你说……这雨,何时会停?”
凌墨愣了一下,没想到楚烬会问这样一个与政务毫无关系的问题。他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属下愚钝,不会观天象。不过,冬雨缠绵,想来……还需些时辰。”
楚烬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他。窗外的天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显得更加莫测。
“凌墨,”他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怕死吗?”
凌墨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怕死吗?他当然怕!他比谁都怕!他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没开始享受躺平人生,怎么会不怕死?
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垂下眼,避开楚烬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属下是影卫,自入府之日起,性命便是王爷的。怕与不怕,并无分别。”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一个绝对忠诚、绝对合格的影卫该有的回答。
楚烬盯着他,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凌墨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好一个‘并无分别’。”楚烬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的雨,声音飘忽得像雨丝,“但愿……你真如此想。”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凌墨也不敢动,屏息静气地立在原地。
书房里只剩下雨声潺潺,以及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紧绷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凌墨知道,楚烬并不相信他的忠心,或许,楚烬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他刚才的问话,更像是一种敲打,一种警告。
在这个男人身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
同时,他也更加确定,必须尽快查出下毒的真相。这不仅关系到楚烬的生死,更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死。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这个心思难测、自身难保的未来暴君身上。
雨,还在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
而凌墨心中的那根弦,也绷得更紧了。他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雨幕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