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罪15
第十五章：血色救赎
审讯室的灯光依旧惨白，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时间在“M”长久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拷问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耐心和神经。
顾城的指节因为用力握拳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对面那个低垂着头、仿佛与世隔绝的女人，七年前师父雷一斐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与眼前这张看似平静的脸不断交错，怒火在他胸腔里灼烧，几乎要破膛而出。但他死死咬着牙，身为警察的纪律和理性束缚着他，也束缚着他想要立刻逼问出真相的冲动。
沈逸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M”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他看到她在看到那张儿童画时瞳孔的收缩，听到“妞妞”名字时喉头不自觉的滚动，以及此刻她虽然低垂着头，但肩膀线条却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而非纯粹的抗拒。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突破的契机。
最终打破这死寂的，是沈青辞。
他没有继续追问雷一斐的案子，而是将语气放得异常平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将话题重新引回了那个小女孩身上。
“妞妞很依赖你。”沈青辞的声音在安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画里的妈妈，笑得很开心。看得出来，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M”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抿的嘴唇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分。
“一个长期被家暴、生活在恐惧中的孩子，很难画出那样……充满安全感的表情。”沈青辞继续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保护了她。从赵刚的暴力下。”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某个紧绷的气球。
“保护？”“M”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苦涩，“我这样的人……也配谈保护？”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冰冷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有对过往的憎恶，有对自身存在的鄙夷，但深处，却有一小簇为了那个叫“妞妞”的孩子而顽强燃烧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我只会带来毁灭和死亡。”她看着沈青辞，又像是透过他看着某个遥远的、血腥的过去，“雷一斐……那个警察……他只是其中一个。”
顾城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被身旁的沈逸用眼神死死按住。
沈青辞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回视着她，眼神平静，仿佛在说“我在听”。
或许是这过分的平静，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秘密需要倾泻，又或许是“妞妞”这个名字和她那张画，撬开了她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柔软角落。“M”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飘忽地开始讲述。
“我出生在那个组织里……他们把我训练成一把刀，一把没有感情、只会执行命令的刀。”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雷一斐……他盯我们太紧了，截断了好几条重要的‘货’路，上面下了清除令。”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雨夜的细节。
“那天晚上，雨很大。他追查一个被拐的女孩，追到了我们的一个临时据点。他很敏锐，身手也好……我们折了好几个人。”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对强大对手的认可，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我接到命令，在他呼叫支援前，解决他。”
“我埋伏在巷口的阴影里……他发现了线索，正准备联系后方……我开了枪。”她的声音到这里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然后呢？”沈青辞轻声问。
“然后……”“M”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姜媛媛。她就被关在据点旁边的集装箱里，透过缝隙，她看到了我开枪……也看到了我倒下的同伴……她吓坏了，像只受惊的小鹿……”
她的眼神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不再是回忆杀戮的冰冷，而是染上了一丝混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按照规矩，目击者必须清除。”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本该……连她一起解决。但是……她看着我，那双眼睛……那么像……像我小时候……在被打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只……流浪猫的眼睛……”
这个比喻极其怪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残忍和悲哀。沈青辞立刻捕捉到了这背后的信息——眼前的“M”，或许也曾经是某个暴力或黑暗环境的受害者，甚至可能有着与被拐女孩相似的童年创伤。
“我犹豫了……就那么一瞬间。”“M”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麻木，“组织的人来了，处理现场。我把姜媛媛打晕，藏了起来，谎称她已经跑了……后来，清理现场的人发现少了一具我们的人的尸体，怀疑是她带走了什么证据，开始追查她……”
这就是为什么姜媛媛在被拐后依然被组织追捕的原因。
“再后来……我因为那次任务的‘不完美’和其他一些事情，被组织怀疑，成了被清除的目标。”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我逃了出来，受了重伤。巧合的是，我躲藏的地方，就在姜媛媛和她女儿附近。”
接下来的故事，渐渐与沈逸和沈青辞调查到的线索吻合。重伤的“M”被当时独自带着女儿、生活窘迫的姜媛媛无意中发现并救助。两个同样被组织追捕、在命运漩涡中挣扎的女人，在绝境中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依存关系。
“她太弱了……根本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妞妞。”“M”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不知是对姜媛媛，还是对她自己，“后来……组织的人还是找到了我们。混战中，姜媛媛……死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捏得发白。
“我杀了那几个来灭口的人，带着妞妞逃走了。”她继续说道，“妞妞当时发着高烧，吓坏了，醒来后……只记得我，叫我妈妈。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用了姜媛媛的身份。”
顶替一个死者的身份，对于一个顶级杀手来说，并非难事。她带着妞妞辗转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遇到了赵刚。起初，或许只是想找个不起眼的身份掩护，但赵刚的家暴，让她和妞妞再次陷入了噩梦。
“我本来……可以轻易解决他。”“M”的目光扫过自己被铐住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狠厉，“无数次想动手……但妞妞……她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家，一个不会消失的‘妈妈’……我杀了赵刚，警察一定会查，这个身份就完了，妞妞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有一点安稳……”
所以，她选择了忍耐，选择了在黑市寻找“完美意外”的方式，试图在不惊动警方、不破坏现有身份的情况下，让赵刚“自然”消失。直到，被沈青辞他们抢先一步。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M”的供述，拼凑出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悲剧的真相。她既是冷血杀害雷一斐的凶手，也是从组织手中保护了姜媛媛（虽然后者最终仍难逃一死）和妞妞的人；她背负着沉重的血债，却又在尽力扮演着一个母亲的角色，甚至在最后关头，因为对妞妞的承诺和不舍，放弃了可能的抵抗和逃脱。
“那个组织……叫什么？总部在哪里？现在的头目是谁？”顾城强压着翻腾的情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M”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虚无的笑：“名字没有意义，随时可以换。总部……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每次都是单线联系，在不同的地方。至于头目……我只知道代号是‘先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她看着顾城眼中毫不掩饰的仇恨和失望，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知道他们近期有一条重要的‘货’要运出去，时间就在三天后，走的是海路，具体的船号和航线……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算是我……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她报出了一串加密的船号和一条隐秘的航线信息。
“为什么？”沈青辞看着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愿意说出来？”
“M”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张皱巴巴的画上，看着那个被红色蜡笔小心翼翼涂上的爱心，苍白的脸上，极其艰难地、几乎扭曲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大概是因为……我不想让妞妞知道，她的‘妈妈’……到最后，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吧。”
她长长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瘫软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不再发一言。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虽然依旧留有遗憾（未能挖出组织最核心的机密），但雷一斐被害一案，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而“M”这个人，她的罪与罚，她手上沾染的血与心中残存的光，都将交由法律来做出最终的审判。
沈青辞、沈逸和顾城走出审讯室，外面天色已经微亮。黎明的光线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射进来，驱散了长夜的黑暗，却无法完全照亮每个人心头复杂的阴霾。
他们抓住了凶手，告慰了逝者，但这个过程揭示出的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残酷，却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上。
沈青辞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沈逸，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疲惫、释然，以及一种历经磨难后、更加坚定和清晰的东西。
沈逸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沈青辞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
“结束了。”沈逸轻声说。
“嗯。”沈青辞点了点头，反手回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但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他指的是那个依旧隐藏在暗处的犯罪组织，也指……他们之间，终于拨开迷雾、可以真正重新开始的关系。
顾城看着前方透进光亮的走廊尽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扇紧闭的审讯室门，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挺直了脊背，大步向着光明走去。
天，彻底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