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者的负重
哈桑的声音像一根生锈脆弱的针，刺破了死寂。
“队长呢？”
“石队长……石队长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
呼啸的狂风卷起漫天冰冷的骨灰，打在脸上带来沙砾般的刺痛。这片广阔死寂的骸骨沙漠，正用最沉默的方式回应着他的问题。
铁山刚止住泪水的眼眶瞬间红得要滴出血来。他猛地扭过头，不敢看哈桑那张写满茫然与期盼的脸，魁梧如山峦的背影剧烈颤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重伤野兽。
水鬼的身体僵硬如石，搀扶着哈桑的手臂无意识收紧，嘴唇蠕动半天却发不出一个字。他想编个哪怕最拙劣的谎言，却知道自己一开口先崩溃的会是自己。
绝望比面对三只腐风鹫时更浓郁粘稠，像冰冷海水无声漫过所有人的头顶。他们活下来了，却是以最无法接受的方式。
飞燕缓缓转身，背对着三颗血色太阳，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唯有双眼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她走到哈桑面前，看着这个满脸泪痕、精神濒临崩溃的考古学家，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尸检报告。
“石磊为了把我们送出来，主动引爆了悖论核心。”
“他用自己挡住了法老的最后一击。”
“我们活下来了，他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冰的凿子，狠狠凿在哈桑的神经上，也凿在铁山和水鬼的心上。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只有最赤裸残酷的事实。
哈桑脸上的茫然与期盼瞬间凝固，下一秒轰然崩塌。他的眼睛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灰败，像两颗熄灭的余烬。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想用这种无力的否定抵抗现实，“队长他那么强……怎么会……”
“他就是因为太强，所以才会死！”飞燕的声音陡然尖锐，像出鞘的利刃刺向在场所有人，“因为他总一个人扛起所有！因为他总把我们当成需要保护的累赘！因为我们太弱！弱到只能眼睁睁看他去死，弱到他用命换的生路，我们还要在这里哭哭啼啼浪费掉！”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火焰——混杂着无尽悲愤与极致自责的怒火。
“想哭吗？想死吗？”她的目光如刀锋扫过哈桑、水鬼，最终落在铁山颤抖的背影上，“那就现在找地方抹脖子，下去陪队长！别忘了告诉他，他用命换回来的，就是我们这几个只会抱着他尸体哭的废物！”
“废物”两个字像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铁山和水鬼脸上。铁山耸动的肩膀猛地停住，缓缓转过身，布满泪痕与血污的脸上是羞耻、愤怒与痛苦交织的狰狞。
“飞燕……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铁板在摩擦。
“我说错了吗？”飞燕上前一步逼视他，“铁山！看看你肩膀的伤！若不是队长留在你身体里的战斗本能，你早被那畜生撕成两半！水鬼！若不是我，你现在已成那畜生的晚餐！我们从头到尾都在依靠他，活着靠他，他死了还要靠他的牺牲勉强活下去！可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像懦夫一样哭！”
每句话都像烧红的钢针，扎得两个大男人体无完肤。水鬼深深低头，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骨灰；铁山紧握双拳，指甲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灰白色的沙漠上。
“队长的牺牲不是让我们感怀过去自我了断！”飞燕的声音恢复冰冷平静，底下却压着比火山爆发更恐怖的力量，“他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带着他的份在这片地狱活下去！然后找到回去的路，告诉所有人‘守夜人’战斧小队全员阵亡，除了我们这几个背负他生命的亡魂！”
“现在都给我站起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铁山，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水鬼过来帮忙！哈桑教授收起眼泪，你是学者不是三岁孩子！从现在起我需要你的大脑，分析这里的骸骨、建筑、怪物构造，找出所有有用的信息！我们没时间悲伤绝望，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活下去——！！！”
最后三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音回荡在死寂的沙漠上，带着要将破碎天空吼出窟窿的决绝与疯狂。
铁山和水鬼身体猛地一震。他们看着这个身材纤细却比两人加起来更坚硬的女人，从她眼中看到了队长独有的觉悟——绝境中绝不放弃、扛起所有责任的觉悟。
“……是。”铁山缓缓松开拳头，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回应。他拿起失去光芒的“裁决”当拐杖，一步步走到飞燕面前，“我的伤不碍事，还能战斗。”
水鬼抹了把脸一跃而起，眼神虽有恐惧茫然，深处却重新燃起微弱的求生火苗：“飞燕姐，你说得对，队长肯定不想看到我们这样……”
哈桑也止住眼泪，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拍掉骨灰，只说一个“好”字，便走到腐风鹫尸体旁拿出多功能工具刀，以学者的严谨开始解剖。一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在飞燕的强行扭转下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尽管这主心骨如此冰冷。
飞燕从战术背包取出医疗包，动作麻利地为铁山处理深可见骨的肩伤。清洗、消毒、上药、包扎，每一步都精准如操作精密仪器。铁山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剧痛刺激神经保持清醒。
“这是大量不同生物的骨粉。”哈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骇从远处传来，“粉末微观结构都有被极致高温高压瞬间碾碎的痕迹，这座岛与其说是骸骨堆积，不如说是巨大爆炸的核心残留物。”
他用工具刀撬开腐风鹫脖颈的金属甲片，露出下面密密麻麻如电路板的能量回路：“飞燕小姐，你的猜测没错，这不是生物是构装体——生物组织和机械结构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完美结合。这些符文是能量传导协议，和‘裁决’的概念符文本质不同，但原理有遥远相似性。”
“它的能量核心呢？”飞燕一边包扎一边问。
“被你的刀破坏了。”哈桑指了指怪物腹部，“核心很脆弱是唯一弱点，但它的金属骨骼和利爪硬度超出我认知，地球上没有这种合金。”
飞燕点头。信息正在拼凑：由无数生灵骨灰构成的悬浮岛、布满生物机械构装体的世界、一个破碎诡异的狩猎场。
处理完伤口，她将最后一支高能营养棒递给哈桑：“补充体力，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猎食者，这座岛太小没有掩体，得找更安全的地方。”
“去哪儿？”水鬼问。
飞燕的目光锁定视野尽头最高大也最完整的黑色金字塔：“去那儿。有建筑就有文明痕迹，有文明就可能找到水源、食物，甚至回去的路。当然，也可能遇到比腐风鹫更恐怖的东西，但我们没得选。”
没人反对。在陌生地狱里盲目乱闯是死路一条，有明确目标哪怕充满危险，也比原地等死好得多。
短暂休整后四人踏上征程。铁山走在最前，魁梧身躯如移动城墙，手中“裁决”是唯一武器；飞燕和水鬼护在两翼，警惕观察四周与天空；哈桑在队伍中间被严密保护，他的大脑是此刻最宝贵的财富。
他们无法离开这座悬浮岛，只能沿边缘行走，期盼找到与其他岛屿或金字塔残骸连接的地方。脚下的骸骨沙漠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与地球截然不同，引力更小每步都能跨很远，但空气里的无形阻力让呼吸都胸口发闷。三颗暗红太阳永远悬在天际，这里只有永恒的黄昏。
“停。”行走半小时后，飞燕突然抬手。所有人瞬间停步，身体下意识进入战斗状态。
“怎么了？”铁山压低声音问。
飞燕蹲下身，手指轻拂冰冷的骨灰——地面有一道极轻微的波浪形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向远方巨大骸骨形成的阴影区域。“有东西在这里爬过，体型很大，而且很聪明，会用身体重量抚平痕迹。”
水鬼脸色又白了几分，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那片阴影：“我们绕过去吗？”
“不，没时间浪费。”飞燕起身看向铁山和水鬼，“做好战斗准备，不管里面是什么，我们冲过去！”
这个果断冷酷的决策没人反对。四人小心翼翼靠近那片如巨兽巨口的骸骨阴影，越近空气中腐朽与金属锈蚀的气味越浓郁。踏入阴影的瞬间，光线骤暗，巨大骸骨如交错肋骨遮蔽天空，形成天然洞窟。
“等等！看墙上！”哈桑突然短促惊呼。众人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光滑的骨壁上用锋利工具雕刻着巨大复杂的壁画，内容光怪陆离充满诡异疯狂。
第一幅是建立在星辰上的繁华黄金城，无数翼神在其中生活；第二幅天空破碎，黄金城燃烧坠落，神明在哀嚎中被无形力量撕碎；第三幅正是他们所处的世界——破碎天空、三颗血日、骸骨沙漠，无数腐风鹫般的构装体正在批量制造，对面是一群散发着绝望疯狂气息的生物，在无希望的战场上永无止境厮杀。
“这里不是狩猎场……是放逐之地！关押诸神之敌的牢笼！”哈桑的声音因震惊剧烈颤抖。
话音刚落，地面猛地剧烈震动，洞窟轰然摇晃。拖拽痕迹尽头的黑暗中，一对巨大的幽绿色复眼骤然亮起，紧接着三十米长、五米宽的节肢状身体缓缓拱起——那是条覆盖黑曜石甲壳的巨型蜈蚣，无数镰刀般的节肢不安骚动，张开的口器里没有牙齿，只有一个缓缓旋转的血肉磨盘。
【深渊掘进者】
一个冰冷的词语突兀出现在所有人脑海，仿佛是世界在介绍这个恐怖存在。
“跑！！！”飞燕发出撕裂喉咙的咆哮。这怪物散发的生物等级压迫感，让理智者彻底放弃抵抗念头。四人疯了似的转身，朝着洞窟另一出口狂奔。
“嘶——！！！”深渊掘进者发出蒸汽泄漏般的刺耳嘶鸣，庞大身躯以不符体型的速度追来。它没动用节肢，而是猛地张开血肉磨盘——嗡的一声，无形吸力瞬间笼罩整个洞窟。
四人只觉身体被巨手狠狠后扯，速度骤降。最脆弱的哈桑率先双脚离地，不受控制地飞向巨嘴。
“教授！”水鬼惊骇尖叫，反手去抓却被吸力带得踉跄。
“铁山！”飞燕厉喝。
铁山怒吼着将“裁决”狠狠插进骸骨地面，魁梧身躯如钉死的山峰，一手死死抓住哈桑，另一手拉住水鬼。但他只能做到这点，手臂像要被生生撕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飞燕是唯一受吸力影响较小的人。她瞬间将“裁决”刺入骨壁稳住身形，大脑疯狂计算所有可能——逃不掉，战不过，这是真正的绝境。
就在哈桑即将被扯断铁山手臂的瞬间，飞燕做出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她松开“裁决”，闭眼张开双臂，任由吸力将自己拉向死亡深渊。腾空的刹那，她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摸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合金样本管——她用生命守护的唯一念想。
“石磊……”她在心底无声呼唤，“对不起，我尽力了。如果这是终点，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她准备在被吞噬前捏碎样本管，与他一同化为这个世界的尘埃。
然而就在她身在半空时，异变突生。贴身放置的合金样本管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一股极度混乱又极度秩序的诡异波动隔着合金一闪而逝。这波动微弱到飞燕都未察觉，却让深渊掘进者庞大的身体猛地僵住。
血肉磨盘停止旋转，吸力戛然而止。它幽绿色复眼中的贪婪兴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性化的极致恐惧——像捕食蚂蚁的大象，突然在蚂蚁身上闻到了天敌的天敌的气息，那是源自基因深处的绝对恐惧。
“嘶……嘶……”它发出短促惊恐的嘶鸣，庞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缩，竟在害怕飞燕怀中那无法理解的东西。
铁山三人目瞪口呆，唯有飞燕在失重感消失的瞬间反应过来。她在空中不可思议地翻转落地，求生本能让她发出嘶哑咆哮：“跑——！！！”
这次没人迟疑。铁山一把将哈桑甩到背上，水鬼紧随其后，四人如出膛炮弹冲向出口。深渊掘进者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身体剧烈颤抖，连追击的勇气都没有。直到四人身影彻底消失，它才如蒙大赦般低鸣一声，迅速缩回黑暗深处。
一口气跑出数公里，直到看不到洞窟、肺部快要炸开，四人才瘫倒在骨灰上大口喘气。又一次从必死绝境中活了下来。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水鬼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残留着惊恐，“那怪物为什么突然停了？”
铁山也满脸劫后余生的不可思议。只有哈桑喘息着，眼神闪烁狂热光芒：“神之骸！一定是神之骸！壁画上那些放逐生物在反抗，它们身上有作为神明残留的权柄碎片！我们身上有东西触发了怪物的应激反应，就像低等生物本能畏惧高等生物的信息素！”
“我们身上有东西”这句话让飞燕身体猛地一僵。她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那个依旧冰冷却仿佛带着生命脉动的样本管。
是它，一定是它。是石磊留下的那滴泪，吓退了连神明都敢捕食的怪物！
狂喜与深沉的悲恸瞬间冲垮她的心理防线。她缓缓拿出合金样本管，三颗血日的光芒下，容器中央那滴黑蓝两色的泪珠正散发着如梦似幻的微光。
这不是纪念品，不是冰冷遗物，而是他们在地狱中活下去的最大希望，也是一个全新的、无法理解的谜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