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医学院
福尔马林的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捂住了江砚的口鼻。
他猛地睁开眼时,视线里是晃动的白炽灯,橙黄色的光晕边缘泛着灰败的黑,像被蛀虫啃过的旧纸。身下的触感坚硬而冰凉,带着某种油脂凝固后的滑腻——是解剖台。
江砚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试图抬手,却发现手腕被什么东西勒着,低头才看见是磨得发亮的皮带,扣环深深嵌进皮肤里。视线往下移,白大褂下摆沾着深色的污渍,凑近了闻,是福尔马林混着铁锈的味道——血。
“滴答,滴答。”
有液体砸在金属台面上的声音,规律得像某种倒计时。江砚转动眼球,看见天花板的裂缝里渗下暗红色的液珠,砸在他耳边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间实验室。
他是医学院的准毕业生,昨天还在附属医院的急诊室值夜班,抢救一个心梗病人到凌晨三点。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3:07,然后……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像被人从背后闷棍敲中,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江砚挣扎着侧过身,皮带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解剖台旁边的金属托盘里,放着一把银亮的解剖刀,刀刃上沾着半凝固的血,旁边是堆得像小山似的纱布,每一块都浸透了深色液体,边缘卷翘,像干枯的花瓣。
更远处的标本柜里,漂浮着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有正常的心脏、肝脏,也有扭曲变形的——比如那颗长着六叶瓣膜的心脏,血管像树根一样缠满了玻璃罐内壁;还有泡在浑浊液体里的大脑,表面布满蛛网状的黑色纹路,像是被某种霉菌侵蚀过。
最里面的柜子上了锁,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用红墨水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午夜十二点后,勿开。”
“咔哒。”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江砚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白大褂里。他看不见身后的情况,只能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稳健,踩在积着灰尘的地板上,扬起细微的颗粒,在灯光下浮动。
脚步声停在他旁边的解剖台边。
江砚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那人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袖口卷起,露出小臂上交错的疤痕,其中一道从手肘延伸到腕骨,像一条僵硬的蛇。他正背对着江砚,站在另一张解剖台前,手里拿着什么工具,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那是一张被缝合起来的“东西”——用不同人体的部位拼凑而成,手臂是女人的,小腿却粗壮如男性,脖颈处的缝合线歪歪扭扭,像小孩玩的拼贴画。而那个黑衣人,正用一把匕首,极其冷静地划开缝合线,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一台机器。
匕首的刀柄是黑色的,末端刻着一个数字:9。
江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而是因为他的左手手腕上,那块从孤儿院带出来的旧怀表,突然开始发烫。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皮带勒得更紧了,怀表链硌着掌心。表盘的玻璃早就碎了,指针永远停在3:07,短针指向3,长针卡在7分1秒的位置,像是被无形的手钉死在那里。
但现在,透过破碎的玻璃,他看见表盘内侧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数字,像烧红的铁丝烙上去的:
00:09:57
这是……死亡倒计时。
江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能看见这个,从大三那年突然开始的。只要接触到濒死的人或物,就能看见他们生命终结的倒计时。此刻这行数字悬浮在表盘上,却没有明确的指向——直到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黑衣人的背影上。
数字跳动了一下,变成00:09:56。
是他?这个正在解剖缝合怪的人,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死了?
江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是圣母,但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面前死去,还是做不到。尤其是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多一个人,或许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小心!”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
话音未落,那个黑衣人突然转过身。
江砚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轮廓冷硬,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最醒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冷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眼前的一切——解剖台、缝合怪、满地的血污——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背景。
他的目光落在江砚被束缚的手腕上,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是平静地扫过,然后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江砚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倒计时在他的视网膜上疯狂跳动:00:09:30。
但那把匕首没有刺向他,而是精准地挑开了勒住他手腕的皮带扣。“咔哒”一声轻响,束缚消失了。
江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怀表的温度还在持续升高,烫得他指尖发麻。
“谢谢……”他刚想说什么,视线突然被对方脖颈处的皮肤吸引了。
在作战服的领口下方,锁骨中央的位置,有一块淡粉色的烫痕,形状是一个倒三角,边缘模糊,像是旧伤。
几乎是同时,江砚感觉到自己左边的锁骨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低头,扯开自己的白大褂领口——镜子!这里有没有镜子?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在标本柜的玻璃门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在他的左锁骨中央,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一块淡粉色的倒三角烫痕,正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像一颗埋在血肉里的火种。
“你也有?”
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响起,低沉,略带沙哑,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他抬手,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自己锁骨处的烫痕,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江砚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就在这时,房间深处的标本柜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开了。最里面那台上锁的柜子,玻璃门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透过裂缝,能看见里面漂浮的不是器官,而是一团蠕动的、暗红色的阴影。
死亡倒计时在江砚的怀表上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
00:00:03
3
2
1
“砰!”
玻璃门碎裂的声音,和某种生物嘶吼的声音同时炸开。江砚看见那团阴影猛地从柜子里扑了出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那个黑衣人的后背——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江砚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用力将他往旁边一拽。
两人踉跄着摔倒在地,堪堪避开了那道阴影的扑击。阴影撞在解剖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一片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血污。
江砚趴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侧过头,看见那个黑衣人正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他的身影。
而他们两人的锁骨处,那两块倒三角烫痕,正在同时散发出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光。
怀表的指针依然停在3:07,仿佛时间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就已经死亡。
但江砚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