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朋友圈,以及绿萝
周六夜晚的声浪与光影,如同被秋风吹散的云,在周日清晨彻底失去了痕迹。
蒋祐柏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出租屋里是熟悉的、几乎凝滞的寂静。他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烧水,准备迎接又一个千篇一律的休息日。
只是在等待水开的间隙,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书桌角落,那里除了星空笔记本和傻笑小熊,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盆,里面一株绿萝在水中央舒展着几片心形的嫩叶。
周一返校,生活的齿轮严丝合缝地重新咬合。
早读的朗朗书声,课堂上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课间走廊里涌动的喧嚣……一切都回到了蒋祐柏熟悉且能精准屏蔽的轨道。他依旧是那个占据窗边一隅、与周遭保持着清晰界限的转学生。
变化发生在下午的生物实验课。
空气中混杂着洋葱的微辛、福尔马林的刺鼻和各式清洁剂的味道。
蒋祐柏和卫怵,连同班上的周幸祎、林眠眠被分配在同一组,进行植物细胞结构的观察。
实验本身对蒋祐柏而言毫无挑战。他戴上橡胶手套,取洋葱内表皮,放置载玻片,滴加碘液,覆盖盖玻片……一系列动作冷静、精准、高效。他制作的临时装片在显微镜下,细胞壁、细胞核清晰分明,几乎可以作为教学范本。
卫怵负责在一旁记录观测结果,当他凑到蒋祐柏的显微镜前观看时,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这切片做得真漂亮,像艺术品。”周幸祎也默默投来钦佩的一瞥,而林眠眠则用她惯常的安静,在实验报告附页上,以细腻的笔触快速勾勒着显微镜下的细胞形态。
课程临近结束,各组开始清理实验台。用剩的洋葱碎屑和那几盆作为观察样本的、水培的绿萝幼苗被集中到一起,等待后续作为垃圾处理。其中一盆绿萝,因为被摘取了几片叶子用于实验,显得稍有些稀疏,但浸泡在水中的根系依然洁白舒展,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卫怵的目光在那盆绿萝上停留了几秒,随即转向正在水槽边仔细清洗镊子和玻片的蒋祐柏。他走过去,靠在旁边的实验台边缘,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这盆绿萝,等下估计就要被扔掉了。听说这东西生命力挺顽强的,给点水就能活,不需要太多照顾。”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议,“你……要不要拿回去?放在窗台上,也算是个点缀。”
蒋祐柏冲洗镊子的水流没有停顿。
养植物?
在他过往的经验里,这属于无意义且徒增麻烦的行为。他几乎要下意识地吐出那两个字——“不用”。
然而,当他关掉水龙头,抬起眼,准备拒绝时,却撞上了卫怵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强求,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干净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简单的、或许可行的主意。这眼神莫名地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是周六晚上,在喧闹的KTV包厢里,那杯被默默递到他手边的、温度刚好的柠檬水。
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不想让这点微光熄灭”的情绪,像蛛丝般轻轻拂过他的心湖,未能激起涟漪,却让他到了嘴边的拒绝,无声地消融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然后转身,走向那堆待处理的植物。在卫怵依旧平静的注视下,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盆最为翠绿的绿萝。玻璃盆壁传来冰凉的触感,盆中的水因他的动作轻轻荡漾,嫩绿的叶片随之微微颤动。
“……嗯。”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
卫怵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轻松而真实的笑容,像是解决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又像是分享得到了回应。“它不喜欢暴晒,有点散射光就行。看到水少了添一点,很好养。”他补充了几句简单的养护要点,语气轻快。
周幸祎在一旁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林眠眠也从她的素描本上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盆绿萝和蒋祐柏,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弧度。
于是,那天放学,蒋祐柏那个通常只装书本和文具的、颜色沉暗的书包侧袋里,破天荒地容纳了一抹鲜活跳脱的绿色。绿萝的叶片随着他的步伐在袋口轻轻晃动,像是一个沉默却醒目的标签。
回到出租屋,他将绿萝从书包里取出,放在了书桌靠近窗户的那一端。那里能接收到一些下午温和的斜阳。
透明的玻璃盆,清澈的水,盘根错节的白色根须,以及五六片心形的、绿意盎然的叶片——这抹突如其来的色彩,为这间长期被灰白基调统治的房间,注入了一缕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机。
蒋祐柏依照卫怵的嘱咐,只是偶尔在看到水位明显下降时,用杯子接一点自来水,沿着盆壁缓缓注入。这成了他日常生活中一个新增的、几乎不耗费心力的固定程序,像呼吸一样自然。
几天后的一个午休时分,蒋祐柏习惯性地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顶层那条连接两栋教学楼的、相对僻静的露天走廊。他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望着楼下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单词手册,却没有看,只是任由目光没有焦点地放空。
“蒋祐柏?”
一个略带熟悉、音色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放空。
他转过身。
是舒韫。
她穿着L城一中的标准校服,但气质却与周围大多数女生不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头利落的短发,后颈处的发尾留长,修剪出层次,形成了时下被称为“狼尾”的发型,衬得她脖颈修长,带着几分不羁的飒爽。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的笑容,解释道:“我上来透口气,没想到碰到你了。”
蒋祐柏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对这位隔壁班的班长印象不深,仅限于知道名字,年级第一,以及周六晚上她唱歌时落落大方的样子。
“周末晚上,后来没事吧?”舒韫很自然地走到他旁边,与他隔着一段礼貌的社交距离,同样倚在栏杆上,“叶衔舟那人就那样,精力过剩,吵得很,我们平时都习惯了。他没吓着你吧?”她语气熟稔地调侃着共同的朋友,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爽朗。
“没有。”蒋祐柏的回答依旧简洁。
“那就好。”舒韫笑了笑,目光也投向楼下喧闹的操场,阳光在她略显叛逆的发梢上跳跃,“卫怵之前还悄悄问我,会不会太吵了,怕你觉得不自在。”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像是随口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蒋祐柏沉默着,没有接话。
初冬微凉的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
舒韫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很懂得如何把握交谈的节奏,既不冷场,也不给人压力。
“我跟卫怵初中同校不同班,但我俩是小学同学认识快11年了。他那人吧,表面上看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好像永远没烦恼似的,”她顿了顿,侧过头,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蒋祐柏一眼,带着点洞察的意味,“其实心思细着呢,就是有时候……认准了什么事,会有点出人意料的执着。”
她笑了笑,补充道,“不过他对朋友是真的没话说,很够意思。”
蒋祐柏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舒韫话语里传递出的善意,以及那种不着痕迹地、为朋友解释和缓和关系的意图。这种圆融的社交能力是他所不具备的,但奇异的是,他并不感到反感或抵触。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呼喊声作为背景音。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水磨石地面上。
“我得回教室了,下节是老班的课,不敢迟到。”舒韫站直身体,动作干脆利落,她朝蒋祐柏挥了挥手,那个狼尾发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下次我们班搞什么活动,有空过来玩啊。”
蒋祐柏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高挑、挺拔,带着一种自信又洒脱的气场。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心里对“卫怵的朋友圈”有了更具体一些的认知。
他们似乎都带着某种共同的特质——明亮,直接,鲜活,像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穿透云层的阳光。
又平静地度过了几天。蒋祐柏注意到,窗台上那盆绿萝,靠近窗户的那一侧,悄然抽出了一片新的嫩芽,极其细小,卷曲着,颜色是那种充满希望的、近乎透明的黄绿色。他盯着那片新生看了片刻,然后像完成日常任务一样,给它添满了水。
周六,蒋祐柏照例去市图书馆借阅资料。在社科阅览区高大的书架间寻找一本关于西方哲学史的著作时,一个略显洪亮、与图书馆静谧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突然响起:
“嘿!蒋祐柏!这么巧?”
蒋祐柏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只见叶衔舟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带有“体校”字样的运动服,正咧着嘴,露出那两颗标志性的虎牙,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手里还大大咧咧地拿着一本封面花哨的体育杂志。
“你也来泡图书馆?好学生啊!”叶衔舟的声音引得附近几位读者侧目。他毫不在意,走到蒋祐柏身边,自来熟地压低声音,“我是被我家老爷子押送过来的,非说什么熏陶一下。闷死我了,哪有球场自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密密麻麻的书架,做了个夸张的苦脸,然后又看向蒋祐柏,“欸,上次唱歌你溜得挺早啊,都没机会跟你切磋一下歌艺。卫怵那家伙,肯定没少在你面前编排我吧?”
“没有。”蒋祐柏从书架上抽出了自己要找的那本书,语气平淡。
“得了吧,我才不信。”叶衔舟撇了撇嘴,随即又换上那副精力充沛的笑容,“不过说真的,哥们儿,我挺好奇的,你跟卫怵……怎么混到一块儿的?那小子眼光可刁了,能让他这么……嗯,‘另眼相看’的朋友,我可是头一回见。”他的用词带着调侃,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这个问题触及了蒋祐柏习惯性维护的个人边界。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些,没有回答,拿着书准备离开这个过于“热闹”的区域。
“哎,别急着走啊!”叶衔舟见状,连忙跟上两步,“这附近有家台球厅不错,挺安静的,要不要去玩两杆?我请客!”
“不了。”蒋祐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疏离,“我还有事。”
叶衔舟看着他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非但没有丝毫挫败,反而抬手摸了摸自己刺猬般的短发,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嚯,果然名不虚传,够冷的。有意思。”
这次短暂的、跨学校的偶遇,像投入蒋祐柏平静生活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轻微且迅速平息。他并未将叶衔舟放在心上,只是再次确认了对方与自己并非同一频道。他并不厌恶这种直白的热情,只是本能地选择保持距离。
日子如同书页般一页页翻过,平静而规律。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它的新环境。
那片新生的嫩叶,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却坚定不移的速度,缓缓舒展,颜色也逐渐由嫩黄转为翠绿。蒋祐柏依旧每天履行着他“园丁”的职责——添水。这个动作已经内化为他生活节奏的一部分,无需思考,自然而然。
蒋祐柏与卫怵在学校里的交集,也维持着一种稳定而舒适的频率与距离。
课间或许会有几句关于作业或课程的简短交流,放学时如果方向一致便并肩走上一段,或者在走廊、操场偶然遇见时,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简单的颔首。
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疏远的冷漠,一切都像窗外缓慢推移的光影,自然而不着痕迹。
然而,在某些极其细微的、甚至连蒋祐柏自己都未曾刻意觉察的层面,变化确实在如同涓涓细流般,无声地渗透。
他开始会注意到,卫怵在午后第一节课上,偶尔会用手背掩饰一个微小的哈欠,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淡青,或许是前一夜便利店值班留下的痕迹。他会下意识地记住,卫怵某次随口提到的、学校后门那家粥铺的皮蛋瘦肉粥味道很正。当叶衔舟再次以他那极具穿透力的方式出现在视野里时,蒋祐柏虽然依旧选择沉默以对,但内心深处那种急于划清界限、想要立刻转身离开的强烈冲动,似乎淡化了许多。
他逐渐意识到,卫怵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那盆绿萝,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略显喧闹却充满生机的世界,正以一种不具侵略性、却又持续而坚韧的方式,在他原本界限分明、色调单一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小小的、固定的角落。
而这个角落的存在,出乎意料地,并未让他感到被冒犯或不适,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安定感。
某个他值夜班的晚上,天空飘起了冰冷的冬雨。便利店化身为雨夜孤岛,灯火通明,却寂静无人。蒋祐柏坐在收银台后,面前摊开着那本《蝇王》,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帘模糊的、流光溢彩的街景上。
雨声淅沥,单调而绵长。在某个思绪放空的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从放在脚边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点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缓慢地输入了两个字:
绿萝。
页面跳转,他快速地浏览着上面罗列的养护知识:“天南星科,麒麟叶属,喜温暖湿润,散射光环境,忌阳光直射……浇水需见干见湿,避免盆内积水……生命力顽强,适应性强,被誉为‘生命之花’……”
大部分信息与他从卫怵那里听来的,以及他自己观察到的,并无二致。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其重新塞回书包侧袋。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雨水汇聚成股,沿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扭曲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
蒋祐柏重新拿起那本《蝇王》,翻到他之前看到的那一页,却发现自己很难再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充满隐喻的文字上。
他就这样坐着,听着雨声,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夜景,许久没有动弹。
便利店的白炽灯光冰冷地笼罩着他,勾勒出他略显清瘦和孤单的轮廓。然而,在这片孤寂之中,似乎又有某种无形的、细微的丝线,将他与窗外那个湿漉漉的、曾经让他感到疏离的世界,以及那盆此刻正静静放置在他出租屋窗台上的、生机勃勃的绿意,悄然连接了起来。
那盆绿萝,在城市的另一头,在这雨夜里安静地呼吸着。
那片已经完全舒展开来的新叶,以及叶脉中流淌的、看不见的生命力,正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姿态,诉说着生长与变化。
而这一切,都悄然发生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如同某些情感,在当事人都未曾明晰察觉时,已然悄悄生根,缓慢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