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一切似乎都在变得好起来。

那个旅馆夜晚之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江泊和林枫停(主人格)之间悄然滋生。他们没有再提起那晚的醉酒、亲吻与陪伴,但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连带着,江泊对那个偶尔冒出来的、恶劣的副人格,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宽容”。

副人格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变化。

起初,他是有些嫉妒的。嫉妒那个傻子(主人格)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获得江泊的柔和态度。但很快,他就想通了,并且感到一种荒谬的快意——反正“他”和他都是同一个人。这个认知让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出现在江泊面前的次数似乎更多了,言语和行为也越发顽劣,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试探。

而江泊,面对这样的他,似乎……无法抗拒。甚至,在那些恶劣的玩笑和纠缠之下,他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还有些沉陷。这种沉陷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力挣脱。

然而,生活本性顽劣见不得美好。一旦画卷上出现些许幸福的颜色,它就要迫不及待地泼上浓墨,让你重新跌落回谷底。

月考的体能测试来了。江泊拼尽全力,在跑道上挥汗如雨,肺部像是要炸开,最终成绩也只是勉强及格。他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感觉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他抬起头,看向旁边同样刚跑完的林枫停。对方只是额上出了层薄汗,脸颊微红,正轻松地做着拉伸,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散了个步。

他有点羡慕。羡慕那种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属于“正常人”的体能。

跑完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做着放松运动。就在这时,正在拉伸小腿的林枫停(主人格)忽然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他小腿的肌肉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痉挛,硬得像块石头,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疼。

“你怎么又抽筋了?”旁边的巴彦那好奇地凑过来,看着他那条不自然绷直的腿,甚至上手戳了戳那硬邦邦的肌肉。

“别碰!”林枫停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额角因为疼痛渗出冷汗。他别过头,目光却越过巴彦那,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江泊。

江泊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了然。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林枫停的脑海——

他现在这个情况,是药物的副作用。医生提前告知过,可能会出现肌肉紧张、痉挛或无力。而这,还只是最轻微的症状。

那么……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江泊那双带着疲惫和忧郁的眼睛,一个更可怕、更让他心脏冻结的念头无法控制地涌现:

江泊的情况呢?

他那永远无法突破的体能极限,那跑几步就仿佛要耗尽生命的疲惫感,那作为“体校吊车尾”的绝望……

是不是,也是因为……吃药吃的呢?

是因为那些对抗抑郁的药物,在试图稳住他情绪的同时,也拖垮了他的身体,剥夺了他作为体育生最基础、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林枫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如果“好转”的代价,是让他连追逐的资格都失去,那这所谓的“正常”,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江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在那张清丽却总带着倦意的面孔下,所承受的,究竟是怎样的双重绞杀。

……

放学后,夕阳将操场的塑胶跑道染成一种暖烘烘的橙色。江泊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看台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固执地输入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又一遍遍删除。

最后,像是耗尽了所有犹豫的力气,他按下了拨通键。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他的心跳莫名加速。然而,当电话被接通,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时,他却只是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并没有说出什么。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他最近似乎有些迷茫?还是说他心底深处,其实也有点开心?

那些混乱的、交织着恐惧与悸动的情绪,他无法向电话那头的母亲言说。

“妈……”他最终只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依赖,“我有点累。”

“累啊?”母亲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关切,“训练太辛苦了吗?要不要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

沉默。

在漫长的沉默的片刻里,他脑海里浮现过的,是林枫停的脸。是主人格笨拙的关心,是副人格顽劣的笑容,是雨中的吻,是旅馆里轻柔的吻手礼,是吹风机嗡嗡作响时那份奇异的宁静。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累”的源头,也似乎成了他“累”的慰藉。

电话最终只是以单纯的寒暄结束,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嘱咐父母注意身体。挂断后,江泊看着暗下去的屏幕,也不知道这通电话的意义是什么。仿佛只是想听听母亲的声音,确认自己还与某个“正常”的世界有所联结。

“喂,江泊!”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江泊抬头,看见巴彦那叼着一根烤肠,从操场的另一端大步走来。他的校服被洗得有点发白了,反而更衬得他来自草原的皮肤更加的黑亮,带着健康的光泽。

巴彦那在他身边坐下,三两口解决掉烤肠,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好奇和八卦,直截了当地问:

“你和林枫停是不是谈恋爱了?”

“……”

江泊被这个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怔。

谈恋爱了?

他和他……算吗?

没有正式的表白,只有副人格单方面的、真假难辨的调戏,和那些在主人格与副人格之间摇摆不定、共同营造出的暧昧氛围。

这算是在一起吗?

他自己都理不清。

在巴彦那探究的目光下,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用一种极其不确定的、近乎呢喃的语气,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答案:

“……应该是吧?”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傍晚的空气里,没有任何笃定,只剩下满满的迷茫和一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困惑。

“姐姐说,你们好像谈了……”巴彦那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带着点传达“圣旨”般的认真,“如果是真的,叫我祝福你们……”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事儿既为他高兴,又有点被蒙在鼓里的委屈,语气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家乡的口头禅都飙了出来:“呼斯楞……说起来,怎么你们两个谈上了,我也不知道呢。”

江泊还沉浸在“姐姐”居然会如此平静地讨论两个男生谈恋爱这件事的震惊中,他下意识地追问:“等等……可是我和他,是两个男生啊?你们……不会有芥蒂吗?”

在他的认知里,这总该是件需要小心翼翼、甚至可能不被理解的事情。

巴彦那闻言,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清澈而笃定:“姐姐说,世界上只有一种性取向,那就是心之所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泊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心之所向……那么简单,又那么有力量。

接着,巴彦那的表情变得有些郑重,他像是在背诵一段非常重要、练习了很久的话,声音洪亮而真诚:

“如果是要在一起了,说一声吧。如果在一起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泊,“愿你们的爱情像蒙古的太阳一样,永远热烈、明亮,为彼此的生活带来无尽的光明与希望。”

说完这番与他平时粗犷形象有些反差、充满祝福的话语,巴彦那自己倒先害羞得跑开了,留下江泊一个人呆在原地。

江泊怔怔地看着巴彦那跑远的背影,然后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渐渐落下去的夕阳。

秋意渐浓,天气开始转凉快了,太阳也落得更早了。

巴彦那的祝福言犹在耳——热烈、明亮、光明与希望。

江泊看着那轮即将隐没的、依旧努力散发着余晖的落日,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问题:

他……会给林枫停带来光明和希望吗?

他自己尚且活在阴霾与不确定中,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又怎么能成为别人的光?

可是,那个拥有两个人格、比他更加混乱复杂的林枫停,却实实在在地,以一种强势又笨拙的方式,闯入了他的生活,让那片死寂的灰色里,意外地透进了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哪怕那色彩时而如同暴雨般激烈,时而如同晨雾般朦胧。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光呢?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天际留下一片绚烂的晚霞。

江泊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操场上,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关于“在一起”,关于“未来”,以及关于自己是否,也拥有给予别人温暖和希望的可能。

……

“林枫停,要不要,在一起?”

最终,江泊还是选择了表白。

他想为他们这段暧昧的、虚无缥缈的感情找到一个落地的根,将它化实。可他好像害怕面对林枫停,或者说,他害怕同时面对那个无辜憨厚的主人格和那个时而调戏人为乐的“他”。他不敢当着对方的面,说出如此直白的、饱含情韵的话语,仿佛那会打破某种危险的平衡。

最终,这条信息还是在微信的对话框里发送了出去。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不敢确定屏幕对面握着手机的,究竟是哪一个“林枫停”。但他知道,无论哪个“他”,都是林枫停这个人,是他无法避免,却也似乎真的喜欢上了的存在。

发送成功后,他死死盯着屏幕。

顶部立刻显示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行字反复出现,跳动,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江泊开始怀疑,是不是主人格看到后不知所措,或者……更糟,是副人格“顶号”了,正在斟酌着打出一长串嘲笑他、戏弄他的话语。

恐慌像潮水般涌上。他不敢再看下去,手指颤抖着,几乎就要退出微信界面,想当一只逃避的鸵鸟。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返回键的瞬间——

对话界面刷新了。

那个小小的枫叶头像后面,跟随着一串简短的文字,与他预想中或长篇大论或尖锐调侃都不同:

[你是江泊吗?]

江泊看着这五个字,先是一阵好笑,觉得这问题荒谬至极。不是他还能是谁?

但随即,一股莫名的心酸细细密密地涌了上来,缠绕住心脏。

是因为他之前对副人格说过的那些冰冷的“滚”吗?是那些抗拒和厌恶,透过共享的记忆,也传递到了主人格那里,让他此刻连一句简单的表白,都不敢确信是来自真实的江泊了吗?

这个认知让江泊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又酸又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指尖不再颤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复:

[是。我是江泊。]

[刚才那句话,也是认真的。]

他等待着。这一次,不再有漫长的“正在输入”提示,对方的回复来得很快,仿佛一直就在屏幕那端守着:

[好。]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块终于落定的巨石,砸在江泊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无论屏幕那头是哪一个他,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共同接住了这份,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

是的,无论他们承认与否,一种无声的双向救赎正在他们之间悄然发生。

江泊用他沉默的、甚至是有些笨拙的方式,包容着林枫停的一切,包括那个顽固又恶劣的“他”。他不再仅仅因为副人格的出现而恐惧逃离,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接纳这作为林枫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林枫停,无论是主人格小心翼翼的温柔,还是副人格那带着刺的、扭曲的关怀,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如同微弱的烛火,努力温暖着江泊,试图将他带离那片阴暗的深渊。

他们在破碎的镜子里,互相映照,互相支撑。

可惜,好景不长。

现实总是见不得暗处生长的藤蔓悄然开花。尽管他们在学校里已经极其克制,如同最普通的同学——连牵手、拥抱、接吻一个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联结。

但他们的关系,还是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就像一份用油纸仔细包裹、藏在最深处的糕点,被人粗暴地撕开,然后扔在了灯光绚烂、人声鼎沸的舞会中央。突兀,刺眼,无所遁形。

校园墙、抖音、各种匿名的社交平台……

一切有关他们的事情都在快速发酵。

几张模糊的、借位的照片(也许是在旅馆门口搀扶的背影,也许是操场上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配上一些臆测的、充满引导性的文字,就足以点燃看客们的热情。

当代人的特质似乎就是无聊。他们可以无聊到对别人的生活打探究竟,怀着一种猎奇的心态,抽丝剥茧,翻到知根知底才满足收手。他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这过程带来的刺激和谈资。

“体校那个清丽的帅哥和那个吊车尾……”

“听说他们……啧啧。”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

“有图有‘真相’!”

“别这样说,他们也很不容易……”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蔓延,每一道目光都仿佛带着审视与评判。

江泊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孤立、被指点的过去,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被他牵连的林枫停。

而林枫停,无论是主人格的惶惑不安,还是副人格被激起的逆反与暴戾,都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再翻下去,他们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一切,他们刚刚萌芽、甚至还未不及好好确认的感情,都要被打翻了。

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微弱却珍贵的烛火,即将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彻底吹熄。

后来,巴彦那再也憋不住了。

在某一天,当他又一次听到几个别班的学生聚在走廊角落,用毫不掩饰的音量、带着下流的臆测和轻蔑的语气谈论江泊和林枫停时,这个来自草原、性格如同烈火般的少年,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甚至没等对方说完,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般冲了上去,什么也没说,直接和那群人打了一架。

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惊叫,怒骂,瞬间乱成一团。

即使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也终究寡不敌众。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拳头砸在他的颧骨上,又是谁的脚踹在他的腿弯。当他被闻讯赶来的江泊和“林枫停”奋力拉开时,身上已经挂了彩,嘴角破裂渗着血丝,眼眶也青了一块。

那群人也被他的突然爆发打得有点懵,但占据人数优势的他们很快恢复了气焰,隔着一段距离,悻悻地骂了一句:

“疯子!”

“你们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

巴彦那喘着粗气,眼睛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他还想挣脱江泊和林枫停的束缚再冲上去。

“你拉我干什么?!”他猛地甩了一下胳膊,冲着拉住他的“林枫停”低吼,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颤抖,“你没听到他们说得多过分吗?!”

“……”“林枫停”没有立刻回答。

一旁的江泊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痛苦和自责。他紧紧扯着巴彦那的手臂,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沉重的无力感。他不想看到朋友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林枫停”也彻底收起了往日的顽劣模样,脸上没有了戏谑的笑容,眼神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冷静。他盯着巴彦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够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巴彦那脸上的伤,语气冷硬,“你如果还想继续打,就别上学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巴彦那燃烧的怒火上。

他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为了逞一时之勇,赌上自己的前途,不值得。

巴彦那看着“林枫停”异常冷静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死死拽着他、脸色苍白的江泊,那股拼命的蛮劲终于一点点泄了下去。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好吧……”

走廊里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三人站在那里。

暴力的痕迹,友情的伤痕,以及那悬在头顶、名为“现实”的利剑,让这个角落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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