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命运
平静的时光如同指间流沙,看似漫长,实则转瞬即逝。命运的车轮从不因任何人的意愿而停滞,而那一点源于织造者的、对纯净金色丝线的偏爱与心软,终究将她更深地拖入了这片大陆的漩涡之中。
当千仞雪逐渐长大,展现出卓越的天赋与心性后,那个他们一直回避的、关于她真实身份与未来的话题,再也无法拖延。
供奉殿内,气氛凝重。
司云织和千道流并肩站在千仞雪面前。这一次,由千道流亲自开口,剥开了那层精心编织了多年的温柔谎言。他告诉了她,她真正的母亲是当今教皇比比东,告诉她身上流淌着最纯粹的天使血脉,也告诉她,她未来需要承担起武魂殿继承人的重任,甚至……包括那项隐秘而艰巨的替代雪清河的计划。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千仞雪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了然,最后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去看司云织,只是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声音平稳得不像个孩子,“我会遵从教皇冕下的旨意。”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司云织和千道流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当晚,司云织终究是不放心,悄无声息地来到千仞雪的殿外。
隔着一扇门,她听到了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不敢让任何人发现。
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司云织那颗本应毫无波澜的神心。
她能“看”到,那根属于千仞雪的金色丝线,正在剧烈地颤抖、扭曲,承受着身份认知崩塌与未来重压带来的巨大痛苦。
她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切。知道这孩子的命运,知道她将踏上一条充满孤独、伪装与危险的道路。作为织造者,她本该冷眼旁观,记录下这命运织锦上既定的纹路。
可为什么……心口会传来一丝陌生的、沉闷的痛感?
她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陪伴着那个在黑夜中独自哭泣的孩子。
不久之后,千仞雪便遵从了比比东的旨意,悄然离开了武魂殿,去往天斗帝国,开始了她替代皇子雪清河的漫长潜伏生涯。
供奉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色彩。
司云织站在空荡的殿内,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远方那个被迫迅速成长、将真实自我深深掩藏的少女。
这位命运的织造者,一直都知道所有的轨迹。
知道那根纯净的金色丝线将染上权谋与孤独的色彩。
知道那个曾甜甜唤她“母亲”的孩子,将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王者之路。
她什么都知道。
可当这一切真的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时,那种冰冷的、无能为力的预知感,竟比未知,更让人感到窒息。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置身于命运之中,与高踞云端编织命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煎熬。而那根缠绕在她小指上的红线。
此刻也仿佛带着千道流的温度,传递来一丝无声的、沉重的共鸣。
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天斗帝国的方向,透过无数命运丝线的遮蔽,悄悄注视着那个孩子。是的,她或许尚未懂得何为凡俗意义上的“爱”,但这个由她亲眼看着长大、纯净金色丝线一点点变得坚韧而复杂的孩子,她确实……很珍惜。
欣赏美丽,是造物赋予生灵的本能。如同她第一眼在海神岛见到那位与海洋共鸣、风华绝代的波塞西,也如同她初次见到那个金发金瞳、灵魂纯粹悲壮得如同史诗本身的千道流。
他们本身就是这命运织锦上,浓墨重彩的惊艳笔触。
她是命运的制造者,是命运洪流本身。神明会因画卷的壮丽或精妙而投下目光,驻足欣赏,却从不会为画卷中任何个体的悲欢离合而垂泪。
那是规则,也是神性得以维持的超然。
其实,她并非没有思考过那个可能性——即便这一切始于一场算计,千道流,也的确是她漫长神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灵魂。
纯粹、坚韧、背负着责任与孤独,却依旧在内部挣扎着生出自我审视的裂痕,这种矛盾与真实,让他比任何完美无瑕的存在都更加动人心魄。
她或许……真的可以,在一切终结之后,带他返回神界。让他超脱这凡尘的寿命桎梏,成为她神座之旁,一道永恒的金色风景。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为什么?
她问自己:你爱他吗?
不知道。
或许有吧。
但,不多。
至少,还没有多到,足以让她这位司掌命运的神明,打破自己亘古以来的准则与……骄傲。
作为神明,她还没有允许自己,爱上一个有过妻子,有过孩子,甚至已经有了孙女的“凡人”。
这无关乎贞洁,却关乎一种神性的、近乎洁癖的纯粹性。
她可以欣赏,可以珍惜,甚至可以因他们的命运而产生波澜,但若要真正地将这样一个充满了复杂过往、缠绕着无数因果的灵魂,纳入自己永恒的神生之中……
她退缩了。
疼爱千仞雪是一回事,那源于对纯净生命的本能呵护,源于那段共同生活的温情记忆。
但接受千道流,是另一回事。那意味着她要接纳他全部的过去,他所有的牵绊,他灵魂上每一道由岁月和责任刻下的痕迹。
不要。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至少,现在不要。
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的神格,她的骄傲,她对于“纯粹”的执念,都在抗拒着这样一份沉重而复杂的感情。
于是,她只能继续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偶尔的介入者,静静地注视着那对爷孙,注视着那根缠绕在自己指间、时刻提醒着她这份纠结的红线,在命运的洪流中,载沉载浮。
或许有一天,当时光磨平了她的骄傲,当那份“不多”的爱意积累到足以撼动神规……但,不是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