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三)

月莹几乎是立即红了眼眶,她强忍泪水与恐惧,脑中回忆着柳氏曾经残忍的话语。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你的容貌、你的天赋、你的言行举止,都必须按照我的要求来。一步也不能错。”

——“感情?那是最无用的东西。你要记住,这世上唯有力量与权势不会背叛你。我将你养大、为你铺路,都是有代价的,你终有一日会百倍奉还。”

——“痛苦?恐惧?那是你变得更强必须承受的代价。当你足够强大,这些情绪自然会离你而去。现在,忍受它,习惯它,然后……利用它。”

她抬眸,目光重新射向眼前的这位‘柳氏’,面露绝望,她知道她不是母亲,但仍然无法反抗。

她感到经久不散的雾气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柳氏’是最优秀的猎手,将她囚于网中、不能动弹。再慢慢的将她蚕食殆尽,只剩白花花的骨骸。

‘柳氏’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劲,毫无温度的指节慢慢收紧,月莹逐渐感觉到体内的气力渐渐流失……

也好……也好……无论如何都会死在‘她’的手上,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可就在这一刻——

“叮铃……叮铃……”

空灵、清越的铃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突兀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浓雾与幻影构筑的囚笼,直接响彻在她濒临涣散的识海。

扼在她颈后的冰冷五指骤然僵住!

那幻化出的“柳氏”脸上完美的温柔面具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扭曲的惊惧,发出一声非人的、短促的尖啸,随即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幽影,瞬间溃散、消融!

月莹浑身一软,流光琴重重砸在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哀鸣。她双手撑地,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咳得眼前发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咳——!咳咳咳!”

弥漫的雾气似乎被刚才的铃声涤荡开些许,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天光,照亮了她身前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长靴。

她艰难地、一点点抬起视线,顺着那挺直的腿,修长的身形,向上望去——

却与一双令人心悸的妖冶双瞳对上,那眸中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空寂得像是一片落了万年雪的荒原,映不出丝毫属于人间的情绪。

黑发少年撑伞而立,一张脸迤逦得近乎虚幻,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仿佛凝结的月华。

月莹呼吸一窒,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

混乱的脑海中有模糊的影像飞速闪过——银发少年身侧,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让人印象深刻的护卫……

——阿随?!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眼前这人,与记忆中那个嬉皮笑脸的护卫,除了皮相,气质判若云泥!

“你……是月邻的护卫……阿随?”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锁住对方,试图从那片冰封的眼底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随薄唇微勾,蹲下身的动作打破了那层冰壳:“月……莹小姐,对吧?”

他手肘随意地支在膝上,伞面微倾,那张脸上瞬间又挂起了月莹印象中那副玩世不恭、甚至有点欠揍的笑容,让人怀疑他方才的漠然只是雾气折射的错觉。

他语调轻快,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来谈笔交易,怎么样?”

月莹身体紧绷,目光如炬,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交易?月莹心神剧震,电光石火间,诸多疑点串联——柳青诡异的“死而复生”、她与母亲探查无果的可疑……

“柳青……是你的手笔?!”她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阿随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色泽偏淡的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底笑意未达深处:

“这个暂且不提。小姑娘,现在你是泥菩萨过江,没有质问我的能力。”

月莹胸口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雾气在她周身缓慢流淌,带着泽地特有的潮湿与微腥,却奇异的让她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

阿随:“听听我的筹码,如何?”

“你说。”她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背脊却绷得更直,像一株在寒风中竭力挺立的苇草。

阿随的笑意深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月莹紧绷的心弦上:

“我要你监视你母亲体内那股混沌气息的动向,作为交换,我帮你度过问心路,事成后,剔除你体内的傀儡丝。”

嗡——!

月莹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骤然崩断!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母亲与混沌的勾结,更知道……知道自己体内被种下、如同附骨之疽的傀儡丝!

寒意从脊椎尾部瞬间窜上天灵盖,比方才幻境的恐惧更甚。

“我凭什么信你?”她声音发干,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周围雾气似乎又浓重了些,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阿随道:“这是定金。”说罢,他指尖快如闪电般在她后颈某处轻轻一拂。

动作轻得如同蝶翼点水。

然而,下一瞬——

那持续了几刻钟、如同万虫啃噬般折磨着她的、源自脊髓深处的尖锐抽痛,消失了。

月莹瞳孔地震,她感受不到脊髓中那个时刻将她吊着的丝线了!

她抬起头,望向阿随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茫然,嘴唇翕动,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你……你到底是……”

阿随老神在在:“天机不可泄露……哎呀,反正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丫头,你答应吗?”

月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理智与情感、恐惧与那一丝骤然窥见自由的疯狂希冀,激烈交战。雾气无声涌动,掠过她汗湿的额发和苍白的脸颊。

“我……不可能背叛母亲。”她最终嘶声道,这是她二十年人生被刻入骨髓的训诫,几乎成了本能。

“关键是,你没有拒绝的权力。”他站起身,“方才是我替你驱散的幻影,但只要不是你自己克服心魔,‘她’就会如影随形。下一次,下下次……你会被活活耗死在这条路上。”

月莹:“……”

阿随瞥她一眼:“即便你死在此处,柳氏也不会放过你的尸身。自进入问心路后,你后劲处源源不断的疼痛还不够证明吗?”

月莹身躯一颤,眸带无助地抬头:“母亲她……甚至不愿意放过我的尸身?”

阿随叹了口气:“虎毒还不食子呢……爱信不信,我话就说到这。若你不愿意,我只能早点把你娘送下去和你团聚。到时候,也算是给你个解脱?”

这荒诞到极点的话语,像一根尖锐的刺,猛地扎破了月莹心中胀满的绝望与悲愤。

她竟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低、极沙哑的、介于哭与笑之间的气音。

荒谬。太荒谬了。可在这极致的荒谬中,那根名为“柳氏”的、勒得她喘不过气的绞索,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良久,久到周遭的雾气都仿佛凝滞。

月莹终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入肺腑,带着雾的湿冷,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抱着琴,摇晃着,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挺直了那曾被无数无形丝线牵引的脊背。

她抬起眼,直视着阿随那双此刻看不出情绪的异色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好。”

“我答应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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