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无声的练习曲

周砚白的公寓,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微妙而崭新的世界。日子像窗外梧桐树的新叶,在春日暖阳下,缓慢而确定地舒展开来。

姜芷渝彻底在这里扎下了根。她不再是短暂的访客,而是沉默的守护者,细心的照料者。她的存在,如同水滴石穿,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间公寓冷硬的基调。客厅的茶几上会放着一盘洗好的水果,沙发上多了一条她偶尔小憩时盖的浅色绒毯,厨房里飘出的不再是外卖的速食气味,而是真正属于“家”的、温暖的饭菜香。

周砚白的恢复是缓慢的,像初春融化的冰河,能感知到变化,却急不得。他依旧话少,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或靠在沙发上看书,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身体的虚弱限制了他,让他身上那种迫人的锐气收敛了许多,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温顺的平静。

但他毕竟是周砚白。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对舞蹈的严苛与敏感,并未因疾病而消磨。

一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周砚白服过药,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姜芷渝则在客厅空旷的一角,穿着柔软的便服,对着墙壁的投影,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复习着一些基础的芭蕾动作。没有音乐,只有她脚底与地板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心中默数的节拍。

她只是在活动有些僵硬的肢体,并未打算认真练习。可当她做一个简单的、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的转换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从沙发方向传来:

“停。”

姜芷渝动作一顿,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讶异地回头。

周砚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重心,”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带着颗粒感,“转移得太急,像在躲避什么。”

姜芷渝怔住了。她只是随意活动一下,甚至没有穿舞鞋,他却依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微不足道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小毛病。

她依言停在那里,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姿态。

周砚白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他抬了抬手,指向她的小腿和脚踝:“感觉到了吗?你的膝盖和脚踝在替你承受本应由核心和髋部主导的力量。偷懒。”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姜芷渝心里那点侥幸。她脸颊微热,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将力量回归到躯干。

“不是这样硬掰。”他看着她略显僵硬的动作,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想象你的脊柱是一根轴,动作是从这里发出去的,像水波,不是木偶。”

他无法亲自示范,只能用语言去引导。那些曾经在练功房里,伴随着他严厉手势和精准触碰的指令,此刻只剩下苍白的话语。

姜芷渝闭上眼睛,努力去感知他话语里的意象。水波,轴心。她慢慢放松紧绷的肌肉,重新尝试那个重心转移。

“还是不对。”周砚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固执,“你的胯,没打开。”

姜芷渝有些挫败地停下。有些东西,光靠语言,似乎无法传达。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夕阳无声西沉。

忽然,周砚白极其缓慢地,用手撑住沙发扶手,试图站起来。

“你干什么?”姜芷渝吓了一跳,立刻想过去扶他。

“别动。”他阻止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他花了点力气,才稳稳站住,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呼吸也微微急促。他没有走向她,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在自己身体前方,模拟了一个极其精简的、重心移动的轨迹。他的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滞涩,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但那轨迹本身,却蕴含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准到可怕的力学美感。

“看这里,”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声音低沉而专注,“不是平移,是滚动,像圆规的一只脚定住,另一只脚画出弧线。”

他一遍遍地,缓慢地重复着那个微小的、几乎算不上是舞蹈动作的演示。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

姜芷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目光掠过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掠过他因专注而微抿的薄唇,落在他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的手臂轨迹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动容和某种强烈学习欲望的热流,冲撞着她的胸腔。

他是在用他此刻所能付出的最大力气,最直接的方式,引导她。

她不再看他演示,而是重新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浸到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上。按照他话语的指引,模仿着他手臂划出的那个无形的“弧线”。

这一次,力量的流转似乎顺畅了一些。

“有点意思了。”周砚白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缓和,他停止了演示,慢慢坐回沙发,额头的汗意更明显了。

姜芷渝睁开眼,看向他。他靠在沙发里,闭着眼,微微喘息,显然刚才那片刻的“教学”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继续练习。她去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周砚白睁开眼,接过水杯,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没有说谢谢,她也没有问他还好吗。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

从那天起,这种无声的、碎片化的“练习曲”,便时常在公寓里响起。有时是针对一个手位的角度,有时是关于一个呼吸的配合,有时只是单纯地,他让她在他面前完整地跳一小段,他则靠在沙发里,沉默地看着,偶尔用最简练的语言,点出最核心的问题。

没有练功房的镜子,没有钢琴伴奏,没有其他舞者。只有春日安静的阳光,窗外偶尔的鸟鸣,和一个病弱的导师,一个执着的学生。

姜芷渝能感觉到,某种被巡演和病痛打断的东西,正在以一种更缓慢、更内化的方式,重新连接起来。他对她的指导,不再仅仅是技术的雕琢,更像是一种对舞蹈本质的、心领神会的传递。

而她,也在这种沉默的、近乎禅意的练习中,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对舞蹈的理解,进入了一个新的层面。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动作而跳舞,而是在尝试理解每一个动作背后的“为什么”。

这天夜里,姜芷渝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戏台。只是这一次,台下不再空无一人,那个清瘦的少年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如同此刻病房窗外,那片沉静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夜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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