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不是一个人

游泳。

这个词在德尔塔过去的社畜生涯里,大概只存在于公司那昂贵得令人咋舌、一年也去不了两次的健身房宣传册上,或者某个周末泡汤、被迫参加团建活动的噩梦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背着沉重的、吸饱了海水的背包(梅不知何时从车里抢救出来的),在温度低得能让人肌肉痉挛的海水里,拼尽全力向着一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海岸线刨蹬。

每一次划水都像是从凝固的胶水里挣脱,手臂酸软得快要脱离身体。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火辣辣的疼。冰冷的海水无孔不入,掠夺着本就不多的体温。她感觉自已像一块正在融化的、拙劣的人形冰块,迟早要沉下去,变成这片墨绿色深渊的一部分。

梅就在她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种稳定得令人绝望的频率。她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标准优美,甚至有些怪异,手臂划开水面时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效率,但就是快,而且持久。她偶尔会停下来,踩水回望,确保德尔塔还在跟着,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像浸了冰水的黑曜石,看不出是鼓励还是仅仅在确认一个拖油瓶是否还活着。

“坚持住。”当德尔塔又一次因为力竭而速度慢下来,几乎要被一个不大的浪头盖过脸时,梅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噪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拽着她继续向前。“快到了。”

快到了?德尔塔费力地抬起头,那片黑色的海岸线似乎……确实近了一点?还是绝望产生的幻觉?她没力气去分辨,只能咬紧牙关,凭着本能跟随着前方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

时间的概念被冰冷和疲惫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脚尖终于触到了粗糙、布满沙砾的海底。那一下粗糙的摩擦感,几乎让她哭出来。

最后一段距离几乎是爬着过去的。当她手脚并用地脱离海水,瘫倒在潮湿、冰冷的沙滩上时,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鼻腔里,口腔里,甚至灵魂深处,都充斥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海腥和……某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

她侧过脸,脸颊贴着冰冷的沙粒,剧烈地咳嗽,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苦涩的海水。阳光(如果这片铅灰色、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里透下来的微弱光晕能称之为阳光的话)吝啬地洒下来,照在她湿透的、沾满沙子的衣服和梅那件同样狼狈的外套上。

梅的状态比她好得多。她只是微微喘息着,站在几步开外,拧着自己里衣下摆的水,动作依旧带着那种让人费解的从容。她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荒凉的海滩、远处扭曲的枯树林,以及更后方那片沉默的、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城市剪影。

“能动吗?”梅走过来,蹲下身,视线与德尔塔齐平。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纯粹的、对当前状况的评估。

德尔塔想点头,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小动物哀鸣的咕噜声。

梅没再说什么。她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直接抓住德尔塔的一条胳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半拖半抱地拉了起来。德尔塔软绵绵地靠在她身上,冰冷的湿衣服贴在一起,能感觉到梅衣服下紧绷的肌肉和低得异于常人的体温。

“不能在这里停留。沙滩太暴露,而且……”梅顿了顿,目光扫过平静得有些诡异的墨绿色海面,“水里的东西,不一定上不了岸。”

一句话让德尔塔残存的力气瞬间回流了几分。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强迫自己站直,双腿却依旧抖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海底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和那巨大触手的阴影,再次攫住了她。

梅松开手,从自己那个看似容量不大的背包里(天知道她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还保住这东西的)取出一块压缩得极其瓷实、用某种银色箔纸包裹着的东西,塞到德尔塔手里。“补充体力。边走边吃。”

那东西硬得像块石头,味道……有点像混合了铁锈和灰尘的粉笔。但德尔塔还是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啃咬着,干涩的粉末粘在喉咙里,需要用力吞咽才能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流终于开始从胃部向冰冷的四肢百骸蔓延。

她们离开了海滩,踏入了那片枯死的树林。树木扭曲,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绝望的手臂。脚下是松软、腐烂的落叶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添了几分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比海边更浓的腐败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像是某种巨大花朵腐烂后散发出的味道。

梅走在前方,脚步轻捷,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似乎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总能找到相对好走的路径,避开那些看起来特别松软、或者缠绕着不正常颜色藤蔓的区域。她的背影挺直,像一把出鞘的、收敛了锋芒的利刃,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全感?

德尔塔跟在她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努力不让自己掉队。疲惫和寒冷依旧侵蚀着她,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和直面不可名状恐怖的冲击,正在慢慢退潮,留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疲惫。她偷偷打量着梅,这个救了她两次的女孩。她是谁?为什么这么……强?或者说,这么异常?那枚能在深海里制造空气的青铜薄片,还有她现在这种非人的体能和对环境的熟悉……

“看路。”梅头也没回,声音平淡地响起。

德尔塔吓了一跳,赶紧低头,险险避开了一截横在地上的、布满黑色菌斑的枯木。她脸上有些发烫,为自己刚才的走神和……窥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天空染上了墨色,周围的枯树林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开始变得影影绰绰,仿佛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影子。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被一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不知道是风吹过枯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活动。

温度也在急剧下降。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德尔塔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梅停下脚步,再次环顾四周。她指向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像是被某种力量撕裂开的地缝入口,旁边歪斜地靠着几块巨大的、风化的岩石,形成了个相对隐蔽的夹角。“今晚在那里过夜。我们需要生火。”

生火?在这种潮湿、一切可燃物都仿佛浸透了绝望的地方?

德尔塔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梅已经动作起来。她放下背包,开始极其高效地收集周围那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和一种看起来像巨大苔藓、一捏就碎成粉末的干燥絮状物。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而且目标明确,仿佛知道哪里能找到可用的材料。

德尔塔也想帮忙,但她笨手笨脚地折断一根枯枝时发出的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她离那个地缝入口远一点。

材料很快收集好了。梅在岩石夹角背风的地方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将那些絮状物作为引火物,上面搭上细小的枯枝。然后,她拿出了那枚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青铜薄片,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刀柄是某种暗沉的骨头材质)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在薄片边缘刮下了一些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青铜粉末,撒在引火物上。

接着,她做了一件让德尔塔瞠目结舌的事情——她用那把小刀的刀背,猛地敲击在青铜薄片的中心!

“锵!”

一声清脆的、带着奇异颤音的金属鸣响炸开。与此同时,一簇苍白中带着一丝幽蓝的火星迸射出来,精准地落在了那些青铜粉末上。

“噗”的一声轻响,一团苍白得近乎诡异的火焰升腾而起,瞬间吞噬了引火物和细小的枯枝。火焰跳动着,颜色不正常,几乎没有什么温度散发出来,但它确实在燃烧,而且异常稳定,不受潮湿空气的影响。

德尔塔看得目瞪口呆。这完全违背了她所知的物理常识!

梅似乎对她的震惊习以为常,只是平静地将稍大些的枯枝小心地架上去。那苍白的火焰安静地舔舐着木柴,过了一会儿,才逐渐转变为一种相对正常的、带着微弱暖意的橙红色。

“靠近点。”梅坐在火堆旁,示意德尔塔过来。“把湿外套脱了,烤干。贴着皮肤的衣服……尽量拧干。”

德尔塔依言照做,脱下梅那件厚重的外套和自己的湿外衣,拧出冰冷的海水,挂在火堆旁用树枝搭起的简易架子上。里面单薄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冰冷且尴尬。她蜷缩着靠近火堆,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梅也脱下了自己的湿外衣,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同样是黑色的、材质不明的背心。火光映照下,她的手臂和肩膀线条流畅而结实,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但德尔塔也注意到,她的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片奇异的、像是天然生长在皮肤上的暗红色纹路,形状复杂而古奥,在跳动的火光下若隐若现,不像刺青,更像某种……烙印?

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没有遮掩,只是拿起一根稍长的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睛,似乎也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寂静弥漫开来,只有枯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与海滩和枯树林的死寂不同,这堆小小的篝火旁,寂静带着一种微妙的、几乎可以触摸的张力。

德尔塔抱着膝盖,看着对面沉默的梅。无数问题在喉咙里打转——关于那触手,关于海底的眼睛,关于那青铜薄片,关于这片土地,关于梅自己……但最终,她一个问题也没问出口。梅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探询都隔绝在外。而且,经历了这一天的惊心动魄,她的大脑也几乎处理不了更多信息了。

她只是觉得……很累。身体像被掏空,精神也处于一种麻木的边缘。唯一清晰的感知,是身下坚硬冰冷的岩石,面前跳跃的、带来微弱暖意的火焰,以及……对面那个沉默的、救了她、带着她走到这里的神秘女孩。

梅从背包里又拿出两块那种硬邦邦的“食物”,递了一块给德尔塔,自己拿着另一块,小口地啃咬起来。她的吃相很斯文,但速度不慢,眼神依旧警惕地留意着四周黑暗的动静。

德尔塔接过食物,默默地吃着。味道依旧糟糕透顶,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热量和活下去的能量。

吃完东西,暖意似乎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冷。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德尔塔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太危险了。

“睡吧。”梅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平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我守夜。”

德尔塔抬起头,对上梅的目光。火光中,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里面没有欺骗,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德尔塔心头。是感激?是依赖?还是对这份莫名信任的不安?她分不清。她只是看着梅,看着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看着她肩胛下那片神秘的暗红纹路。

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个轻微的动作。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身体向梅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仅仅是缩短了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她没有碰到梅,甚至没有进入对方通常意义上的“安全距离”。她只是……靠近了那么一点点。仿佛离那簇苍白的火焰和这个沉默的守护者近一些,就能驱散一些这无边黑暗和未知带来的寒意。

梅拨弄火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没有看德尔塔,也没有对她的靠近做出任何反应。

她没有拒绝。

也没有靠近。

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这小小光明与温暖的雕塑。

篝火噼啪。枯树林在夜色深处发出不明所以的窸窣声。墨绿色的海在远处低沉地呼吸。

德尔塔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蜷缩在火堆旁,离梅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她闭上眼睛,不再抵抗沉重的睡意。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模糊地想——

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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