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德尔塔觉得自己的屁股和这辆黑色越野车的座椅大概结下了什么不解之仇。连续几个小时颠簸在崎岖不平、仿佛被巨人用指甲胡乱抓挠过的废弃公路上,她的尾椎骨已经在发出无声的抗议。这辆方头方脑、活像从冷战时期博物馆里偷开出来的钢铁巨兽,除了空调制冷效果出奇地霸道——冻得她脚趾发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舒适性可言。
她偷偷瞟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梅。
梅开车的姿态,和她这个人一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纤细,甚至有些苍白的手指,松松地搭在包裹着某种粗糙颗粒感材质的方向盘上,手背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形成清晰的轮廓。眼神平静地望向前方破碎的沥青路面,仿佛不是在驾驭一辆咆哮的越野怪兽穿越末日废土,而是在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驾驶着一艘小船滑过波光粼粼的宁静湖面。她的侧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直线,黑发被窗外灌进来的、带着咸腥气息的风吹得微微拂动。
“还有多久能到……那个什么‘临时庇护所’?”德尔塔试图打破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带着一点干涩。
梅的目光依旧锁定前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看路况。如果这座跨海大桥能顺利通过,天黑前应该能到。”
“桥?”德尔塔这才把注意力从梅的身上和自己饱受折磨的臀部移开,望向车头前方。
果然,一条巨大的钢铁长龙,撕裂了灰蒙蒙的海岸线,向着雾气弥漫的海对岸延伸而去。这就是著名的(或者说曾经著名的)奥里克松跨海大桥?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骨架,许多地方的桥面已经坍塌,露出下面狰狞的钢筋断口。海浪在桥墩下拍打出灰白色的泡沫,发出永无止境的、沉闷的咆哮。
“这桥……看起来不太欢迎我们啊。”德尔塔小声嘀咕,一股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梅没有回应,只是轻轻踩下油门,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越野车毫不犹豫地冲上了引桥。车轮碾压在布满裂纹和坑洼的桥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德尔塔赶紧抓住头顶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两侧的护栏大多扭曲变形,甚至完全缺失。透过那些空洞,可以看到下方墨绿色的海水,深不见底,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正在缓慢蠕动的翡翠。雾气更浓了,粘稠地包裹着车身,能见度迅速下降,只能看到前方几十米的路面。世界仿佛被压缩在这条残破的钢铁通道和周围无边无际的灰白水汽之中。
就在这时,一种声音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和车轮的颠簸声。
不是海浪声。
是一种……低沉的、沉闷的,仿佛来自极深之处的……搏动?又像是某种巨大无比的东西在缓缓摩擦,带着粘稠的水声。
“嘿……梅,你听到什么了吗?”德尔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了一瞬。“坐稳。”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德尔塔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一丝紧绷。
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不再是模糊的搏动,而是变成了某种湿滑的、庞然大物破开水体的、令人牙酸的滑腻声响。
突然!
就在车辆右前方不足百米处的海面,猛地炸开!不是爆炸,是某种无法形容的、超越物理常识的巨力将亿万吨海水向上掀起!一条……“东西”,冲破了海面,直插灰蒙蒙的天际。
德尔塔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一条……触手?或许可以这么称呼它。但它完全由某种半透明的、闪烁着不祥油亮光泽的胶质构成,内部包裹着无数蠕动着的、发出幽蓝磷光的奇异器官,以及更加深邃的、如同星点般闪烁的暗色物质。它庞大到足以让整座奥里克松大桥相形见绌,仅仅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它没有明确的皮肤纹理,只有不断流动、变化的粘稠表面,时而渗出滴滴答答的、散发着浓烈腥臭气息的粘液。
这根本不是生物学范畴内的造物!这是噩梦的具象化,是深渊投向现实的一瞥!
没有给任何人(或者说,任何存在)反应的时间,那巨大的、半透明的触手,带着毁灭一切的慵懒姿态,朝着大桥的中段——恰恰是她们车辆即将经过的位置——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压了下来。
“抓紧!”梅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她猛打方向盘,同时一脚将刹车踩到底!
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桥面上留下焦黑的痕迹。但一切都太晚了。
触手接触桥面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的碎裂声。坚硬的钢筋混凝土在那胶质的、看似柔软的触手下,如同被顽童捏碎的饼干,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断裂的钢缆如同绝望的鞭子般抽向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
德尔塔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重量,又或者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重力疯狂拖拽向下。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呕吐出来。车窗外的景象开始疯狂旋转——碎裂的天空、墨绿的海水、扭曲的钢铁桥架……所有的一切都搅成了一锅混乱的、令人晕眩的浓汤。
轰!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她,如同千万根细针扎进每一个毛孔。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头晕目眩,耳朵里灌满了海水沉闷的轰鸣和金属扭曲变形的呻吟。咸涩的海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黑暗。四面八方都是无尽的、压迫性的黑暗。
越野车像个被丢弃的玩具,翻滚着向下沉去。水流的力量巨大无比,撕扯着她的身体,试图将她从变形的车厢里拽出去。她拼命憋住气,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眼前开始冒出金色的星星。混乱中,她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得不像活人,却又异常稳定。
是梅!
求生的本能让她反手死死抓住了那只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冰冷的海水中,她似乎看到梅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另一只手猛地击碎了已经布满蛛网般裂纹的车窗。
更多的海水涌了进来,但同时也提供了一个逃生的缺口。
梅用力一拽,将她从破裂的车窗拖了出去。冰冷的深渊瞬间将两人彻底吞噬。德尔塔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只知道紧紧抓住梅的手,任由那股强大的下沉力量拖着她们坠向无光的深渊。水压越来越大,挤压着她的胸腔,耳朵里痛得像要炸开。意识开始模糊,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滴,边缘逐渐涣散。
要死了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片冰冷的海底,和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古怪的女人一起?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感觉取代了纯粹的冰冷和窒息。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的过程中,似乎……擦过了什么东西。
不是岩石,不是沉船残骸。
那是一种……温润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巨大弧线?像山峦的脊背,却又带着生物般的……微妙弹性?这触感一闪而逝,快得仿佛是濒死前神经错乱产生的幻觉。
然而,紧接着——
更深、更下方的无尽黑暗之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光芒。
那是……眼睛?
巨大到无法形容!如同两轮沉睡万古的、冰冷的金色太阳,在深渊的王座上缓缓睁开。
那金色,并非温暖璀璨的旭日之辉,而是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严。它不带有任何情感,既无慈悲,也无愤怒,只是纯粹的存在本身,是法则的凝视,是高于一切、漠视一切的绝对意志。光芒穿透了墨黑的海水,仿佛能直接照彻她灵魂最隐秘的角落,将她那点可怜的恐惧和迷茫映照得无所遁形。
德尔塔残存的意识被这双金色的瞳孔彻底攫住了。她无法思考,无法动弹,甚至连恐惧都似乎被冻结了。她只是“看着”,如同蝼蚁仰望星河。
那双金色的眼睛,似乎……在她和梅下沉的身影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仅仅是一瞬。
然后,光芒熄灭了。
深渊重新归于绝对的、厚重的黑暗,仿佛那对金色的太阳从未出现过。
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德尔塔的意识深处。
就在这时,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梅,突然动了一下。即使在冰冷的海水和强大的水压下,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异样的精准。她猛地将德尔塔往自己身边一拉,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枚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表面布满锈蚀痕迹的青铜薄片。那薄片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竟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苍白光晕,形成一个勉强包裹住两人的透明气泡。
窒息感奇迹般地减轻了。
德尔塔贪婪地、本能地吸了一口气,气泡内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金属腥锈味和深海的压力,但对几乎爆炸的肺部来说,已是恩赐。
梅没有说话,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环住了德尔塔的腰,带着她,开始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向上方那片微弱的光明——海面的方向——游去。她的动作流畅而有力,仿佛深海是她的天然领域,而非人类的葬身之地。
德尔塔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依靠着梅。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色瞳孔,以及那瞬间感受到的、擦过身体的巨大“存在”,如同噩梦的余烬,在她脑海里反复灼烧。还有梅……她到底是什么人?那个青铜薄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德尔塔剧烈地咳嗽起来,拼命呼吸着混合了硝烟、海腥和莫名腐败气味的空气。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但比起那绝对的深海黑暗,已足以让她感到一丝虚脱般的庆幸。
梅拖着她,游向最近的一块巨大的、漂浮着的桥面碎块。费了些力气,两人终于爬上了那块摇晃不定的“陆地”。
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德尔塔瘫坐在冰冷的混凝土上,看着几步之外同样浑身滴着水,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梅。梅正低头检查着那枚已经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普通废铜片的青铜薄片,随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收回口袋。
“刚才……海底……”德尔塔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你看到了吗?那双……金色的……”
梅抬起头,目光扫过德尔塔苍白惊恐的脸,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打断她:“深海里有很多东西。有些,最好不要看,也不要问。”她顿了顿,走到德尔塔身边,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材质古怪的黑色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德尔塔不停发抖的肩膀上。“活着就够了。”
外套带着梅身体的余温(虽然那温度也低得可以),以及一种冰冷的、类似旧书和金属混合的奇异气息,将刺骨的寒意隔绝开少许。
德尔塔裹紧了外套,看着梅只穿着单薄里衣、略显消瘦却挺直的背影,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来。陌生人的礼貌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个女人救了她,不止一次。在废弃的办公室里从那些扭曲的、长满眼睛的阴影手中,还有刚才,在深海里。
梅走到漂浮碎块的边缘,眺望着远处依旧笼罩在迷雾中的海岸线,以及更远处那座曾经是城市、如今只剩下黑色剪影的废墟。海风吹动她湿漉漉的黑发,侧影孤独而坚定。
“休息五分钟。”梅没有回头,声音被海风送过来,清晰而冷静,“然后,我们得靠自己游到岸边了。这地方不能久留。”
德尔塔抱紧膝盖,感受着身下碎块的轻微摇晃,以及梅那件外套带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她望向梅所看的方向,那片未知的、危机四伏的彼岸。迷茫和恐惧依旧存在,像冰冷的海水浸透骨髓。但在这极致的混乱与未知中,身边这个沉默寡言、行为古怪的女孩,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那双深渊中的金色瞳孔带来的战栗还未平息,而前路,依旧漫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