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敌
谢云深这一声“且慢”,如同冰湖乍裂,瞬间冻结了全场所有的声音。
无数道目光,惊愕、不解、疑惑、甚至隐含不满,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高台之上的守经派长老们更是皱紧了眉头,执法长老面色一沉:“云深,你有何异议?”
谢云深无视那些各异的目光,他站起身,白衣在微风中拂动,伤势未愈让他身形微晃,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望向场中央的沈惊澜。
沈惊澜也正看着他,眼中最初的愕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执法长老,阁主,诸位师长。”谢云深的声音清朗,带着他惯有的冷静,却比平日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决,“此案证据,尚有疑点。”
“疑点?”执法长老语气不悦,“人证物证俱在,有何疑点?云深,你身为首席,当知维护阁规威严,岂可因私废公?”
“弟子并非因私废公。”谢云深迎上执法长老锐利的目光,毫不退缩,“正因弟子身为首席,更需明察秋毫,不使一人蒙冤,不令阁规蒙尘。”
他转向台下,目光扫过那几名作证的兵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方才指认沈师弟与狄人接触的几位,请再详细陈述一次,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光线下所见?对方衣着、容貌、身形有何特征?交谈内容为何?持续时间几何?”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逻辑清晰,直指要害。
那几名兵痞本就是受人指使,临时串供,哪里经得起这般细致盘问?顿时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相互之间的说辞也出现了矛盾。
“这……天色已晚,看不太清……”
“大概……是在撤退路上的一片林子旁……”
“穿着……好像是狄人的皮袄……”
“说了什么?没、没听清……”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几人的证词漏洞百出。
谢云深不再看他们,转而看向那几封作为物证的“密信”:“至于这些密信,笔迹虽有几分形似,但运笔习惯、起承转合间,刻意模仿的痕迹过重。弟子恳请,交由阁中精通笔迹鉴定之术的师长,与沈师弟平日笔墨及沈家旧案卷宗中的笔迹仔细比对,方可辨明真伪。”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凝:“再者,沈师弟于北境之战,冒险夜袭,阵斩敌将,有功于边关。若其真欲通敌,何须行此凶险之举,自断臂膀?此于情理不合。”
他条分缕析,将控方证据的薄弱之处一一指出,虽未直接断言沈惊澜无罪,却将“证据确凿”这四个字击得粉碎。
场中一片寂静。许多原本义愤填膺的弟子露出了思索的神色。破妄派的师长们更是暗暗点头。
执法长老脸色难看,他没想到谢云深会在此刻站出来,如此旗帜鲜明地为沈惊澜辩护。“云深!即便证据稍有瑕疵,但其嫌疑重大,岂能因你片面之词便轻纵?更何况,此案涉及边关安危,朝廷亦有关注!”
他再次抬出了朝廷的大义。
那位朝廷观察使也阴恻恻地开口:“谢公子,你与沈惊澜私交甚笃,人所共知。你此刻为他辩护,难免有包庇之嫌,恐难以服众啊。”
这话极为诛心,直接将谢云深的动机归为私情,将他置于极为不利的境地。
谢云深身形微僵,他能感觉到身后来自家族、来自守经派师长的灼灼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不赞同与压力。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意味着什么。
但他看着场中那个孤寂的身影,想起北境背着他走过的每一步,想起他看似不羁实则重情重义的本心,心中的那份坚持便愈发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次开口。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广场边缘传来,带着刻骨的怨毒:
“谢云深!你被这沈家余孽迷了心窍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华服青年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排众而出,正是谢家旁系的一位子弟,谢云深的堂兄,谢云恒。他指着谢云深,厉声道:“你身为谢氏宗子,天机阁首席,不思维护家族与宗门清誉,反倒为一介罪徒张目,质疑长老,顶撞朝廷使者!你将谢家的脸面置于何地?将天机阁的规矩置于何地?!”
他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与守经派关系密切的世家子弟出声附和:
“谢师兄,切莫自误啊!”
“此等罪徒,天下共弃之,你何苦为他沾染污名!”
“难道你要为了他,与天下人为敌吗?!”
“天下之敌”……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深的心上。
高台之上,执法长老沉声道:“云深,听到没有?莫要一时糊涂,毁了你多年清誉与前程!速速退下!”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无形的潮水,要将他淹没,将他拉回那条“正确”的、符合所有人期望的轨道。
沈惊澜站在场中,看着高台上那个白衣身影在千夫所指中微微颤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不容动摇的倔强,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嘲讽,打断了所有的指责与劝诫。
“哈哈哈哈!好一个‘天下之敌’!”他目光如电,扫过谢云恒、执法长老、朝廷观察使,以及台下那些义愤填膺的面孔,“我沈惊澜何德何能,竟能成为‘天下之敌’?就凭这几封假信,几个小人的构陷?”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欲杀我者,尽管放马过来!何必扯什么天下大义,宗门规矩!不过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罢了!”
他猛地看向谢云深,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谢云深!我的事,不用你管!退回你的高台,继续做你的谢氏宗子,天机首席!这浑水,你不必蹚!”
他不想连累他。
不想看他为了自己,与家族决裂,与师门对立,成为众矢之的。
谢云深浑身一震,霍然转头看向沈惊澜。他从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笑意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看到了推开他的意图,也看到了深藏其下的……一丝不忍。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刻——
“报——!”
一名天机阁弟子神色仓惶,连滚爬爬地冲入广场,声音凄厉,打破了死寂:
“阁主!各位长老!不好了!山门外……山门外聚集了大批江湖人士和……和官兵!他们打着‘清君侧,诛国贼’的旗号,要求我们……要求我们立刻交出沈惊澜!否则……否则就要踏平天机阁!”
全场哗然!震惊之色浮现在每一个人脸上。
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外面的势力,竟然已经兵临山下?
执法长老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朝廷观察使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
玄明子阁主一直微阖的双目骤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而风暴的中心,依旧是那个玄衣孤影。
沈惊澜,在一瞬间,似乎真的成了……“天下之敌”。
谢云深看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喧嚣,又看向场中傲然独立的沈惊澜,一颗心,直坠冰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