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业篇:偏院之课

楚莹莹的病情,仿佛一条原本汹涌奔腾的河流,在刘伟药石与食养的双重疏导下,险恶的洪峰终于过去,河床显露,水流变得迟缓而细弱。她能喝下米油,能吞咽几口温润的梨汁,咳嗽从撕心裂肺的战场变成了偶尔零星的哨声。身体的痛苦在消退,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

然而,刘建业心中的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被另一种更细腻、更持久的砂纸打磨着,那是一种无望的焦虑。他坐在妻子床边,看着她。她的眼睛不再因高烧而浑浊,却像两潭被抽干了活水的深井,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或者,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一片落叶的飘零。她的呼吸是平稳的,胸膛的起伏却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沉重,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心力。她吃得下东西了,但那种“吃”,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对生命的维持,而非对生活的渴望。眉宇间那一道深深的褶皱,如同被刀刻上去的,并未随着体温的下降而抚平半分。

“莹莹,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刘建业每天都会这样问,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楚莹莹会缓缓转动眼球,看向他,然后极其微弱地摇摇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几个气音:“……还好……累……”

除了“累”,她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状态。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薄膜,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刘建业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给予一点力量和温暖,却发现她的手虽然不再滚烫,却依旧冰凉,并且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回握的力气。他传递过去的温度,仿佛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种“稳定”的、不再恶化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却让刘建业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窒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无声的、缓慢下沉的泥潭,他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却不知该如何施力,如何去拉她一把。王医生的话和刘伟的诊断,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心病”、“郁结”。他知道症结在哪里,那症结庞大、无形,且以他之力,根本无法撼动。

这天下午,刘伟照例来给楚莹莹诊脉。行针之后,他收拾着针包,目光平静地扫过楚莹莹沉寂的面容,又落到一旁眉宇间锁着更深沉忧虑的刘建业身上。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楚莹莹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片刻,刘伟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大伯,您看那些花。”

刘建业一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顺着刘伟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自家院落的一角,几盆应季的菊花在秋风中勉强支撑着,显得有些萧索。“花?”他不明所以,不明白刘伟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有的喜阳,有的耐阴。有的要天天浇水,有的水多了就会烂根。”刘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溪水流过卵石,“人,也一样。伯母的心病,根源不在她自身,在于她所处的‘环境’——阳光、水分、土壤,都不对。”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建业,仿佛要穿透他强装镇定的外壳,“我的针和药,改变不了这个院子外的风雨。”

这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而轻柔地刺破了刘建业努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幻想和侥幸。他脸色瞬间白了白,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想要辩解,想要否认,或者想要寻找一个虚无的寄托,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啊,他何尝不知道?二妹的威压,家族的沉疴,那本日记带来的恐惧,以及他自己长久以来的懦弱和逃避……这些才是笼罩在妻子头顶,驱之不散的阴云。药石,如何能驱散这无形之霾?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从他头顶浇下,让他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

然而,刘伟的话锋却在此刻悄然一转,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刘建业脸上,那沉静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类似于“办法”的东西。“但是,”他说,“虽然改变不了风雨,或许可以试着在院子里,搭一个小小的、能遮风挡雨的棚子。”

刘建业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他像是濒溺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向前倾身:“棚子?怎么搭?小伟,你的意思是……”

“至少,”刘伟打断了他急切的追问,语气依旧平稳,“让花觉得安全一点。”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利落地背起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装着针具和一些常用的草药。他朝刘建业示意了一下:“跟我来。”

刘建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站起身。他此刻心乱如麻,既因刘伟点破真相而绝望,又因那“棚子”的说法而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他需要抓住点什么,无论是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卧室,穿过长廊。刘香正抱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看到父亲和三弟出来,尤其是父亲脸上那种混合着绝望与期盼的复杂神情,她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了他们身后。她对这个神秘的三弟,充满了好奇,也隐隐感觉到,他或许能带来一些不同于这个死气沉沉老宅的东西。

刘伟没有走向主宅富丽堂皇的区域,而是拐向了一条偏僻的、少有人行的抄手游廊。廊柱的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木质,檐角结着蛛网。越往前走,空气中的熏香和家具保养用的木蜡气味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浓郁的、属于植物和泥土的原始气息。

最终,他们在位于老宅最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荒废偏院前停了下来。这里甚至没有像样的月洞门,只有一扇低矮的、吱呀作响的旧木门,门板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痕迹。

刘建业站在门前,有些恍惚。他知道这个地方,这是早逝的四姑姑出嫁前的居所。四姑姑去世后,这里就彻底荒废了,听说后来……是给了刘伟暂住。但他从未踏足过,潜意识里,他觉得这里是家族的边缘,是“不祥”的,是被遗忘的角落。

刘伟没有在意他的迟疑,伸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股与主宅乃至他们长房院落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沉郁的药味,没有昂贵的熏香,没有那种被精心打理却依旧掩盖不住的陈旧腐朽气。这里只有泥土被阳光晒过后暖洋洋的芬芳,各种青草、树叶被秋风揉碎后散发出的清冽之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晒干植物的辛香,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

院子不大,而且……很乱。

这是刘建业的第一印象。没有精心修剪的花圃,没有整齐铺就的石板路。角落里堆着一些正在阴干的、形态各异的草茎和根块,散发着更浓郁的草药味。几个边缘磕破了的旧瓦盆、甚至废弃的搪瓷盆里,种着些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有的叶子肥厚,有的形态奇异,即使在深秋的寒意里,也依旧顽强地挺立着,舒展着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墙根下,一些野生的、不知名的藤蔓顺着斑驳的墙壁攀爬,虽然已经枯黄,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倔强的姿态。院子中央,有一小片土地被开垦出来,里面的土看起来黑黝黝的,很肥沃,与老宅其他地方那种板结的土质完全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粗粝,甚至有些“不修边幅”,但却充满了主宅里早已绝迹的、蓬勃盎然的生机。阳光似乎也能更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将院子里的杂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刘香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她同样陌生的地方。这里和她习惯的那个规整、压抑的家完全不同,空气似乎都更自由一些。

刘伟径直走到院子一角,那里有一个用几块旧石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工作台。台子上放着石臼、小药碾、切药刀等工具,虽然陈旧,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放下布包,从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又走到工作台前,从几个不同的陶罐里,取出几样东西。

“大伯,”刘伟拿起一小块暗黄色的、半透明如琥珀、带着一种特殊甜香气味的树脂状东西,“这是安息香。”他又拈起几片干枯的、灰褐色、卷曲成筒状的树皮,“这是合欢皮。”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它们放入石臼之中,然后用石杵开始轻轻捣碎。他的动作稳定而富有节奏,仿佛做过千百遍。

“伯母晚上睡不安稳,心神不宁,惊悸多梦。这是因为思虑过度,耗伤了心血,心神失养,同时肝气郁结,化火扰乱了心神。”他一边捣药,一边用平静的语调解释着,像是在讲授一堂自然的课程,“强行服用安神镇定的药物,容易依赖,且可能损伤她本就虚弱的脾胃。而香气,可以通过呼吸,缓缓上行,直接作用于心窍和神魂。”

他将捣得细碎的混合物倒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用素色细棉布缝成的小香囊里,那香囊针脚细密,看得出是手工缝制,虽然朴素,却很精致。

“安息香,性辛、苦、平。能开窍清神,行气活血。它的香气,能穿透郁结,安抚躁动。合欢皮,性甘、平。主要功效就是解郁安眠,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古人说‘合欢蠲忿’,正是此意。”他将香囊的抽绳拉紧,递给一旁怔怔听着的刘建业,“把这个放在伯母枕边,或者悬挂在床帐之内。气味虽淡,但夜深入静时,呼吸之间,能起到潜移默化的安抚之效。比之汤药,更为温和,也更适合她现在的情况。”

刘建业下意识地接过那个还带着草药余温和奇异香气的香囊,触手柔软,那股淡淡的、带着甜味和木质感的香气钻入鼻尖,竟让他自己因焦虑而一直紧绷的神经,都似乎松弛了一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个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又看看刘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侄子。

这不再是简单的治病,这已经触及到了调神、养心的层面。这需要何等细致的观察,和对药物性情何等精微的把握?

就在这时,刘伟又指向工作台旁边一个破旧瓦盆里,一株叶子肥厚多汁、形状如莲花座般的绿色植物。“那是库拉索芦荟。”他走过去,掰下一小片肥厚的叶子,断口处立刻渗出晶莹粘稠的汁液。“取其叶肉,捣出汁液,混合一点点纯正的蜂蜜——不要那些加工过的糖蜜——在伯母感觉喉咙干痒不适,或者偶尔还有轻微咳嗽时,含服一小勺。”他解释道,“芦荟性寒,能清热,其汁液粘稠滑润,能润泽喉肺,修复被咳嗽损伤的黏膜。蜂蜜也能润燥解毒。两者相合,对于病后喉肺的干涩不适,胜过许多市面上的润喉糖浆,而且没有副作用。”

他看着刘建业,眼神清澈:“这只是些小方法,改变不了根本。但至少,能让伯母在身体感觉不适时,少一点痛苦,多一分舒坦。这,也算是在搭那个‘棚子’了。”

刘建业听着刘伟条理清晰、引经据典的讲解,看着他熟练而专注的动作,再低头看看手中那个散发着安神香气的香囊,以及那片被掰下、渗出晶莹汁液的芦荟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钦佩、感激以及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浪潮,猛地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想起刘伟刚回来时,那瘦削、沉默、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的样子,想起家族里其他人对他“古怪”、“阴沉”的评价。谁能想到,在这个被众人忽视甚至鄙夷的年轻人身上,竟然藏着这样渊博而实用的学识?这学识不是来自名校,不是来自师承,而是来自……

刘建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刘伟,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小伟……你……你这些……这些本事,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你怎么会懂这些?这……这不仅仅是认识几味草药了吧?”

刘伟正在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掰过芦荟叶的手指,听到问题,动作并没有停顿。他抬起眼,看向刘建业,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遥远而复杂的情绪。

“大伯,”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疏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我之前就说过了,我离家了十六年,什么都做过。”

他放下布,目光扫过这个杂乱却充满生机的院子,像是在回顾那段漫长的漂泊。

“在工地搬砖,砸伤了脚,肿得像个馒头,工头给点红花油就打发了。后来我知道,去找新鲜的筋骨草捣烂敷上,消肿止痛更快。”

“在西北摘棉花,晚上睡地窝子,染了风寒,发烧咳嗽,浑身疼。没钱看医生,就跟着当地人去戈壁滩上找一种叫‘麻黄草’的东西,煮水喝,发一身汗,就好了大半。但也因为不懂剂量,有一次喝多了,心慌手抖,一夜没睡着,差点把自己送走。”

“在南方的电子厂,流水线的机器噪音太大,加上熬夜,神经衰弱,整晚整晚睡不着,白天头晕眼花。后来发现,用晒干的菊花和桑叶泡水喝,能稍微清一清被噪音和焦虑搅得一团糟的脑袋。”

“在餐馆后厨洗碗,冬天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厨师看不下去,告诉我用猪油混合一种叫‘三七’的草药粉涂抹,能生肌敛疮。我后来才知道,那三七粉金贵得很,他是偷拿了一点给我。”

他语气平淡地列举着,每一段经历,都像是一块粗糙的磨刀石,打磨出他此刻的沉静与能力。

“生病了,受伤了,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怕,是没用的。怕死,就更得想办法活。”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刘建业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炫耀,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坦然,“不怕您笑话,大伯,我不止一次……差点治死过自己。错认了毒草,用错了剂量,高烧烧到说胡话,腹泻拉到脱水……都经历过。”

刘香的脸上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她无法想象那种孤立无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境况。

刘伟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苦涩的自嘲。“但久了,摔的跤多了,流的血和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哪些东西有毒,哪些东西有用。哪些看着好看能要命,哪些看着不起眼却能救命。也知道了,人体这架机器,其实很精密,也很顽强,你顺着它的性子,给它对的‘燃料’和环境,它自己就能慢慢修修补补。”

他最后总结道,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刘建业的心上:

“人,很多时候,可以多靠一下自己。不是非要等着别人来救,等着现成的药方和补品。看看身边,也许能救你的东西,就在脚下,就在院子里。”

“……”

院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秋风拂过那些干燥草药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主宅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嘈杂。

刘建业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刘伟,看着这个在泥泞和荆棘中独自挣扎着长大、却开出了一种奇异而坚韧花朵的侄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起自己这大半生,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循规蹈矩,战战兢兢,仰望着父亲和二妹的背影,依赖着家族的荫庇,却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依靠自己,能做什么。他习惯了等待指令,习惯了接受安排,习惯了用“平庸”和“与世无争”来掩饰内心的无力。他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陷入心魔,都只能寄希望于外来的医者和药物,而从未想过,自己或许可以做点什么,哪怕是搭建一个微不足道的、心灵的“棚子”。

刘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维中厚重窒息的壁垒,让他看到了一丝从未想象过的可能性。虽然那光芒还很微弱,前路依旧迷茫,但某种被禁锢了数十年的东西,似乎在他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冰层碎裂的声响。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素雅的香囊,又看了看那片晶莹的芦荟叶,最终,将目光投向身边女儿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撼与思索的年轻脸庞上。

这个下午,在这座被遗忘的偏院里,刘建业上了一堂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课。授课的老师,是他流落在外十六年的侄子。而课程的内容,并非高深的医理,仅仅是关于——如何,在一片看似绝望的土壤里,为自己和所爱之人,寻找一线生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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