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业篇:意外之客
深秋的寒意像是能沁入骨髓,长房的院落里,连日光都显得稀薄而无力,仿佛也沾染了主人家的病气,照不暖那青石板缝里滋生的苔藓,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中药和衰败气息的沉郁。
刘建业坐在卧室外间的小客厅里,手边是一碗早已凉透的茶。他怔怔地望着内室的门帘,那厚重的绒布帘子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里面传来的、妻子楚莹莹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那声音不再剧烈,却变得沉闷而绵长,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每一声都拉扯着刘建业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王医生开的药,如同他预言的那般,只是“堵住了冒烟的洞口”。烧退了又起,咳嗽时缓时急,楚莹莹整个人像一朵失水过度的花,迅速地枯萎下去,眼神里的光越来越黯淡,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刘建业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刘香默默地坐在另一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帕子。母亲的病容和父亲的憔悴,像两座大山压在她心上。那个属于游戏的、没心没肺的世界早已远去,现实露出了它冰冷而残酷的棱角。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有些迟疑的脚步声,伴随着老佣人林奶奶低低的引导声。
“大爷爷,三房的伟少爷……过来看看。”林奶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刘建业恍惚地抬起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伟少爷”是谁。这几日,他全部心神都系在妻子身上,几乎与外界隔绝。直到那个沉默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但那份与这老宅格格不入的孤寂气质,让他瞬间想了起来。
是刘伟。三弟留下的那个孩子。
他怎么会来?刘建业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诧异,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忧虑覆盖。他此刻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任何意外的访客,哪怕这个访客身份特殊。
刘伟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衣,脚上是沾着些许泥土的布鞋,与这厅堂里虽显陈旧却依旧讲究的红木家具格格不入。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沉静,甚至带着惯有的疏离,但此刻,那沉静之下,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不易察觉的、类似探究和……决心的东西。
他沉默地看了看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刘建业,又看了看内室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那隐约传来的咳嗽声,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大伯。”刘伟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略显干涩的语调,“我听林奶奶说,伯母身体不太好,病了些日子了。”
刘建业疲惫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算是回应的表情:“是啊,劳你记挂了。你伯母她……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片苦涩。
刘伟的目光在刘建业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然后,他往前走了一步,依旧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经历不符的笃定:
“我懂一些治疗方法。如果……大伯你相信我的话。”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刘建业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伟。相信他?一个二十出头、大半人生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年轻人?一个整天只知道摆弄花草、性子孤僻的侄子?他懂医术?
震惊、怀疑,以及一丝被绝境逼出来的、荒诞的期盼,在刘建业眼中交织。
看着大伯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和疑虑,刘伟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回望着他,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的,我曾经因为我那个人渣父亲的事情,离家了十六年。”
他提到刘建时,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那十六年,我什么都干过。在工地搬过砖,在餐馆洗过碗,去西北摘过棉花,也在南方的电子厂里做过流水线。” 他列举着,仿佛在陈述别人的经历,“挣的钱少,风餐露宿是常事,保不齐哪天就生病了。看不起医生,也信不过那些赤脚医生,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的话语简单,却勾勒出一幅幅艰辛而粗糙的画面,那是刘建业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
“所以,我自学了一些医术。” 刘伟最后总结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实践磨砺出的底气,“草药,针灸,推拿,都摸索过一点。我给自己治过病,发烧,腹泻,外伤……都处理过。大伯母的情况,我听了林奶奶说的症状,觉得……应该也能试试。”
自我治疗?草药?针灸?这些词汇从一个如此年轻的、总感觉带着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刘建业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刘伟,试图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一点吹嘘或者不确定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静的、近乎固执的坦然。这个侄子,和他印象中那个阴郁、沉默、甚至有些畏缩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同了。是那些流浪的经历,还是那些花草,改变了他?
信任他吗?将病重的妻子,交给一个自学医术的侄子?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病急乱投医的疯狂。
可是……王医生已经束手无策,直言“心病”难医。看着妻子一日日衰弱下去,他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吗?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哪怕是再渺茫、再不可思议的机会,在绝望的深渊里,都会散发出诱人的光芒。
刘建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哽住。
就在这时,内室里又传来一阵楚莹莹剧烈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这声音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刘建业的心。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被逼到绝境的赤红。
他看向刘伟,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小伟……你……你真的有办法?”
刘伟点了点头,没有保证什么,只是说:“我可以试试。至少,能让伯母舒服一点。”
“好……好!” 刘建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吐出一个字,“你……你需要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我先看看伯母的情况。” 刘伟说着,终于迈步走进了客厅,走向内室。他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刘香一直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当看到父亲竟然真的同意让这个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三弟来给母亲治病时,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但看着父亲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了过去。
刘伟走到床边,并没有立刻号脉,而是先静静地观察了楚莹莹片刻。她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呼吸浅促,胸口的起伏微弱而吃力。
然后,他才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楚莹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他的手指修长,却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薄茧和一些细小的伤痕。他闭上眼睛,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那三根手指的触感上。
刘建业和刘香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他。
良久,刘伟才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外邪入里,郁而化热,耗伤气阴。” 他低声说了几个词,听起来竟有几分专业,“痰热壅肺,所以咳嗽不止。但根源……”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刘建业,眼神复杂,“……确实不止在肺。肝气郁结得厉害,心脉也很弱。”
他的话,竟与王医生的判断隐隐吻合,只是用的说法不同。
“那……能治吗?” 刘建业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卑微的期盼。
“我先清肺热,化痰止咳,把最难受的症状压下去。” 刘伟没有正面回答“能不能根治”,他的目标很实际,“让伯母能睡得安稳些,吃得下点东西。”
他转向刘建业:“大伯,我需要一些草药。金银花、连翘用来清热,黄芩、鱼腥草清肺热化痰,桔梗把痰排出来,浙贝母,或者瓜蒌皮,强化化痰止咳。但伯母身体虚,光清不行,还得加一点沙参和麦冬来养肺阴,再加几片甘草调和。”如果没有,我知道后山哪里能采到新鲜的,效果更好。另外,还需要一套干净的瓷罐用来煎药,不要用金属器具”
(请注意:这是小说里针对“痰热壅肺+气阴不足”的剧情化配伍,实际治病需要专业中医师“辩证”——比如患者的痰热程度、气阴亏虚的轻重,甚至体质寒热,都会影响药材的剂量、加减,比如寒痰咳嗽就不能用这些清热药,绝对不能直接照搬这个方子给自己/他人用药。)
他报出的药名清晰准确,安排事情条理分明,完全不像一个终日沉溺于自我世界的人。
刘建业此刻已是全然信服,或者说,是不得不信服。他连忙吩咐林奶奶和另一个佣人,按照刘伟说的去准备。
接下来的半天,长房的院落里飘起了一股与往日不同的药香。不再是王医生开的那种经过精细炮制、气味相对温和的药材味道,而是带着一股更原始、更清冽、甚至有些呛人气息的草木味道。
刘伟亲自动手,在院子一角架起了小泥炉,用刘建业找来的一个旧瓷罐,仔细地煎着药。他控制火候的手法异常娴熟,什么时候该武火急煎,什么时候该文火慢炖,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刘香好奇地在不远处看着,觉得这个三弟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薄雾。
药煎好后,刘伟亲自滤出药汁,那汤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气味辛凉中带着苦意。
他端着药碗走进卧室,示意刘建业将昏沉中的楚莹莹稍稍扶起。
“伯母,喝药了。” 他低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或许是药气刺激,或许是那声音的作用,楚莹莹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地看了看眼前陌生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满脸期盼的丈夫,最终没有什么力气反抗,由着刘伟用小勺,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了进去。
喂完药,刘伟并没有离开。他让楚莹莹重新躺好,然后取出几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用一块干净的软皮仔细包裹着。
“我再给伯母行一次针,疏通一下经络,有助于药力运行,也能让她睡得安稳些。” 他对紧张注视着的刘建业解释道。
看着那细长的银针,刘建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相信。
刘伟下针的手法极快,精准地刺入了楚莹莹手腕、小腿和额头的几个穴位。他的动作稳定得不带一丝颤抖,仿佛经过千百次的练习。昏睡中的楚莹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酸麻,眉头动了动,但并没有醒来。
行针约莫一刻钟后,刘伟缓缓起针。也就在这时,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
楚莹莹那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原本浅促而艰难的呼吸,也变得稍微深沉、平稳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可怕感觉,减轻了!
刘建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地抓住妻子的手,感受着她掌心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有效!真的有效!” 他喃喃自语,看向刘伟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近乎感激的惊喜。
就连一旁的刘香,也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近乎生动的表情。
接下来的两天,刘伟每天都会过来。按时煎药,行针。他甚至根据楚莹莹舌苔和脉象的细微变化,调整了药方里几味药的剂量。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楚莹莹的咳嗽声明显减少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呛咳,变得轻微而短暂。高烧彻底退去,没有再反复。她清醒的时间变长了,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说话,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偶尔能认出守在床边的丈夫和女儿,甚至会勉强喝下几口刘建业小心翼翼喂过来的米汤。
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层代表死气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些,仿佛干涸的土地,终于得到了一丝雨水的滋润。
长房里压抑的气氛,因为女主人生理症状的明显好转,而稍微缓解了一丝。佣人们走路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刘建业脸上也终于看到了一点活气,他看着刘伟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欣慰。
“小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了!” 他拍着刘伟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络,“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真是……真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刘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依旧是一片沉静。他看着虽然症状减轻、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郁结之气依旧盘踞的楚莹莹,眉头微微蹙着。
“大伯,”在第三天的治疗结束后,刘伟收拾着药罐,语气平静地开口,“伯母身体里的‘火’和‘痰’,我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表面的症状,应该不会再有大问题。”
刘建业连连点头:“是是是,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但刘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但是,”刘伟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刘建业,“伯母脉象里那股‘郁结’之气,还是很重。肝脉弦紧,心脉沉弱。这……不是草药和针灸能完全化解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选择了更直接的说法:“病根,还在心里。如果心结不解,这次好了,下次稍有波折,恐怕还是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他的医术,治标,不治本。他清除了侵袭肺腑的邪气,却无法驱散盘踞在心灵深处的阴霾。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建业刚刚燃起不久的希望之火。他脸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嘴角那点欣慰的笑容也变得苦涩而僵硬。
原来……还是不行吗?
他怔怔地看着床上虽然不再痛苦咳嗽、却依旧眼神黯淡、了无生气的妻子,心中一片冰凉。他当然知道那“心结”是什么。那是二妹带来的恐惧,是这个家无形的枷锁,是那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些,刘伟的药石,又如何能解?
他看着刘伟,这个年轻的侄子,为了救治伯母,拿出了他浪迹天涯学来的本事,尽心尽力,也确实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转。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涌上刘建业的心头。他不能责怪刘伟,反而对这个一向被忽视的侄子,生出了更多的怜惜和感激。
他走上前,伸出手,重重地、却又带着无限苍凉地,拍了拍刘伟的肩膀。
“小伟,”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已经很不错了。真的,大伯谢谢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怪,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感激,和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悲悯。他感激刘伟驱散了妻子身体上的痛苦,也悲悯于他们所有人,都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挣脱不得。
刘伟看着大伯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看着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