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枯竭

崇祯十一年的冬天,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户部衙门的算盘声从清晨响到深夜,噼啪作响的珠子仿佛在敲打着这个王朝最后的丧钟。

户部尚书李待问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择人而噬的蚂蚁。他的手指在"太仓库现存银两"那一栏反复摩挲,那里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四千七百两。

"四千七百两..."李待问喃喃自语,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苦笑,"偌大一个帝国,国库里只剩下四千七百两银子!"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窗纸。李待问想起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也曾在这个衙门见习。那时的太仓库,白银堆积如山,官员们盘点时都要连续工作半个月。而今...

"大人,"主事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文书,"九边催饷的文书又到了,这是宣府镇来的,说是士兵已经三个月没发饷了。"

李待问看都不看:"告诉他们,没钱。"

"可是...听说宣府已经有士兵哗变..."

"那就让他们哗变吧!"李待问突然暴怒,"难道要本官变出银子来不成?"

主事吓得退下后,李待问颓然倒在椅背上。他知道,这个冬天注定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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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朱由检正在用晚膳。桌上的菜肴比往年又减了几样,现在只有四菜一汤了。

"皇上,"王承恩轻声提醒,"这是皇后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燕窝羹,您趁热用些吧。"

朱由检舀了一勺,忽然问:"这燕窝,值多少银子?"

王承恩一愣:"老奴...老奴不知。"

"去问问。"朱由检放下勺子,"问问这一碗羹,够几个士兵吃一顿饭。"

王承恩跪地:"皇爷保重龙体啊!您已经三个月没添置新衣了,若是连这点滋补品都不用..."

"去吧。"朱由检挥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当晚,朱由检召见李待问。当听到国库只剩四千七百两时,他沉默了许久。

"李爱卿,"朱由检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失败?"

李待问跪地痛哭:"臣无能!臣万死!"

"不怪你。"朱由检长叹一声,"是朕无能。"

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加征练饷吧。"

李待问猛地抬头:"皇上!三饷已征,百姓实在不堪重负了啊!"

"那你说怎么办?"朱由检转身,眼中布满血丝,"让九边将士饿着肚子守边吗?让剿匪的官兵空着手打仗吗?"

李待问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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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征练饷的圣旨传到地方,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在河南开封府,知府周维新看着圣旨,双手不住颤抖。师爷在一旁低声道:"东翁,今年大旱,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这饷...实在征不上来啊。"

周维新苦笑:"征不上来?你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可是..."

"没有可是。"周维新整了整衣冠,"备轿,本府要亲自下乡催征。"

轿子行至郊外,周维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田野里寸草不生,路旁倒毙的饥民随处可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在挖草根,看到官轿,吓得四散奔逃。

来到一个村庄,只见户户紧闭,毫无生气。周维新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老农眼窝深陷,仿佛一具行走的骷髅。

"老爷..."老农颤巍巍地跪下,"实在没有粮食了..."

周维新看着空无一物的米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村里突然响起锣声。一个衙役飞奔来报:"大人,不好了!村民...村民反了!"

周维新冲出屋子,只见数百村民手持锄头、木棍,将官兵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汉子高喊:"狗官!还要加饷!是要逼死我们吗?"

"本府...本府也是奉命行事..."周维新声音发虚。

"奉命?我们还要活命呢!"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周维新突然脱下官帽,对着村民深深一揖:"诸位乡亲!本府知道大家艰难。这饷...本府不征了!"

衙役大惊:"大人!这可是抗旨啊!"

周维新惨笑:"那就让本府一个人抗旨吧。"

回府的路上,周维新写好了请罪的奏折。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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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财政危机,在战场上表现得更加直接。

潼关前线,总督洪承畴正在为军饷发愁。营中已经断粮三日,士兵们只能靠稀粥度日。

"督师,"副将低声禀报,"又有一队士兵逃跑了。"

洪承畴面无表情:"追回来,按军法处置。"

"可是...将士们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啊。"

洪承畴何尝不知?他自己也两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可是作为主帅,他不能表现出来。

这时,粮官来报:"督师,最后一批粮食也吃完了。若是再没有补给,恐怕..."

洪承畴沉默良久,突然道:"把我的坐骑宰了。"

众将大惊:"督师!"

"执行命令。"洪承畴转身,不让部下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那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被牵来时,似乎预感到什么,亲昵地蹭着洪承畴的手。洪承畴抚摸着马鬃,轻声道:"老伙计,对不住了。"

当晚,全军吃了一顿马肉。洪承畴把自己那份分给了伤兵,独自在帐中饮酒。

他想起万历年间随李成梁征战时,明军是何等威风。粮草充足,装备精良,每战必赏。可现在...

"大势已去啊..."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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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内的朱由检,也在为钱发愁。这日,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向朝臣"借饷"。

早朝时,他亲自向百官开口:"如今国难当头,国库空虚。望诸位爱卿慷慨解囊,助朝廷渡过难关。"

朝堂上一片寂静。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先开口。

首辅周延儒只好带头:"臣愿捐银五千两。"

有人带头,其他大臣也纷纷认捐。但这个三千,那个两千,凑来凑去还不到十万两。

朱由检心中冷笑。他知道这些大臣个个家财万贯,却如此吝啬。

退朝后,他单独留下周延儒。

"周先生,"朱由检盯着首辅,"朕听说你在老家置办了万亩良田,可有此事?"

周延儒冷汗直冒:"臣...臣..."

"不用解释了。"朱由检摆手,"明日把你认捐的银子送来吧。"

周延儒走后,朱由检对王承恩说:"你看看,这就是朕的肱股之臣。"

王承恩低声道:"皇爷,老奴听说周首辅在老家建的花园,就花了二十万两银子。"

朱由检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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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讽刺的是,就在朝廷为几千两银子发愁时,各地的藩王却依然穷奢极欲。

这日,朱由检接到密报:福王朱常洵在洛阳举办寿宴,一桌酒席就花费千两白银。

"好!好得很!"朱由检不怒反笑,"百姓易子而食,他在那里一掷千金!"

他当即下旨申饬,却引来宗室更大的不满。这些天潢贵胄们纷纷上疏,说皇上"刻薄寡恩"。

朱由检看着这些奏章,忽然问王承恩:"你说,太祖皇帝若在,会怎么做?"

王承恩不敢回答。

朱由检自己给出了答案:"太祖一定会把这些蛀虫全都..."

他没有说完,但王承恩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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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建国称帝,随即挥师东进。大明王朝的丧钟,终于敲响。

在最后的时刻,朱由检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取出宫中所有的金银器皿,命人熔了充作军饷。

当太监们抬着熔化的金银出宫时,朱由检站在乾清宫前,目送着这个帝国最后的希望。

"皇上,"王承恩哽咽道,"您连用膳的银器都..."

"用不着了。"朱由检淡淡道,"若是京城不保,还要这些做什么?"

三月十八日,李自成攻破北京。次日凌晨,朱由检在煤山自缢。

在他留下的遗诏中,有这样一句话:"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这个至死都在为财政发愁的皇帝,最终用生命偿还了他的"债务"。

而大明王朝的财政枯竭,不仅是银钱的枯竭,更是人心的枯竭,气数的枯竭。当最后一两银子从国库中消失时,这个立国二百七十六年的王朝,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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