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冰封与暗涌的潮汐
模拟赛后的几天,青海高中网球队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而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疏离。
浮雨和桌治,这两个原本就自带距离感的核心,如今更是将彼此视若空气。训练场上,他们严格遵守着教练的指令,完成着既定的练习内容,精准、高效,却毫无生气。他们的活动轨迹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两条平行线,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桌治不再会在浮雨练习间隙递上拧开的水瓶。他甚至会刻意避开她所在区域的视线范围,仿佛那里存在着什么令人不悦的磁场。他的训练变得更加沉默,偶尔与乔振宇或司阳交流,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简洁。那抹标志性的歪嘴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只有在他进行极限爆发力练习,将网球轰击得如同炮弹般作响时,才能隐约感受到那被压抑的、未曾消散的情绪。
浮雨则将自己包裹得比以往更加严实。她几乎是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开,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近乎自虐般的高强度训练中。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抽离,只剩下对网球技术本身的极致追求。她完美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击球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却像机器运行的程序代码,听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司阳和严泽明给她提出的技术调整建议,她默默接受并执行,但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这种低气压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整个团队。
乔振宇试图开玩笑活跃气氛,得到的只是浮雨的漠视和桌治冷淡的一瞥,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造次。唐乐和池松的默契配合依旧,但场边少了那两道令人安心的强大身影无声的注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贺鑫龙训练时更加卖力,仿佛想用汗水冲淡这尴尬的氛围。张漾漾则更加沉默,只是偶尔会担忧地看看浮雨,又看看桌治。
最难受的莫过于桌裕。他夹在哥哥和亦师亦友的浮雨中间,左右为难。他尝试过在训练后去找浮雨,想问问她和哥哥之间到底怎么了,但浮雨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淡淡地说“没事”,便不再多言。他又小心翼翼地在饭桌上提起浮雨最近练习的一个新技术,桌治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午休时,乔振宇忍不住对司阳抱怨。
司阳看着远处各自在角落进行核心力量训练的两人,沉稳的目光中也透着一丝忧虑。“给他们点时间吧。”他只能这样说。他清楚,有些结,需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外力的介入反而可能适得其反。他只是叮嘱严泽明更加密切地关注两人的身体状态,避免他们因情绪问题导致训练受伤。
严泽明的笔记本上,关于两人的记录也变得复杂起来:
· 桌治: 社交互动意愿显著降低,训练强度提升12%,攻击性数据上升,情绪状态评估:压抑/烦躁。与浮雨零互动。
· 浮雨: 情感反馈持续趋近于零,训练时长增加15%,技术执行精度维持极高水准,但创新性/应变性数据轻微下降。生理指标显示疲劳累积。与桌治零互动。
· 结论: 非健康状态。潜在风险:个体状态下滑,团队协同效率降低。需观察,暂无有效干预方案。
然而,冰封的表象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桌治发现自己无法完全集中精神。在进行战术推演时,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闪过浮雨那双清冷的眼睛,以及她最后那个决绝转身的背影。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如影随形。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在训练中寻找她的身影,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的动作,然后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更加恼怒地投入到训练中,仿佛在跟谁赌气。
一次队内分组对抗,浮雨所在的组别恰好在他隔壁场地。他听到乔振宇大声提醒浮雨注意对方的一个吊球,而浮雨因为背对球网,反应慢了半拍,虽然最终勉强将球回了过去,但动作明显有些狼狈。那一刻,桌治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握拍的手下意识收紧,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一个几乎要冲过去的动作被他硬生生遏制住。直到看到浮雨安全回球,他才猛地转回头,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一阵莫名的懊恼和心惊。
他这是在干什么?担心她?他凭什么担心一个把他所有情绪都视为无物、只在乎“目标”的冰冷机器?
而浮雨,也并非全然无感。
她确实将大部分情感都封锁了起来,但桌治那带着冷意和质问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尤其是在她独自进行高强度练习,身体达到极限,汗水模糊视线,肌肉酸痛难忍的时候,那些话就会异常清晰地响起。
“你就……没有什么感觉吗?”
“你的网球,难道就只是一堆冰冷的数据和计算吗?”
感觉?她怎么会没有感觉?疲惫是感觉,酸痛是感觉,赢得一分时的瞬间放松也是感觉。只是这些感觉,与她必须坚守的某些东西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她习惯了将它们忽略,压抑,仿佛这样就能变得更强大,更无懈可击。
可是,为什么当桌治用那种带着失望和愤怒的眼神看着她时,胸口会传来那种陌生的、闷闷的刺痛?为什么当他彻底无视她存在的时候,训练场会显得比以往更加空旷和冰冷?
她偶尔会停下练习,看着自己因为长时间握拍而磨出薄茧的手指,想起那个被悄悄放在她储物柜上的、印着猫咪图案的创可贴盒子。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曾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过微澜。而现在,湖水似乎重新封冻,甚至比之前更厚、更冷。
一天傍晚,浮雨因为加练得太晚,离开学校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过一片安静的街区公园时,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桌治。
他没有在运动,只是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对着她,低着头,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孤寂和落寞。他手里似乎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网球,动作缓慢。
浮雨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她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不规则的跳动。
她应该立刻离开,就像他对待她那样,视而不见。
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在褪去了球场上的张扬后),看着他低垂的头,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因为被他误解和冷待而产生的委屈,有对自己无法回应他期待的无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担忧。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这与球场上那个光芒万丈、自信飞扬的桌治,判若两人。
浮雨的手指微微蜷缩,握紧了肩上的网球包带。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喂”,或者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但最终,那些在喉间翻滚的话语,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了他那冰冷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必须维持的“无感”。任何形式的靠近和关心,在现在的状态下,都可能被误解,都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收拾。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悄无声息地沿着另一条路离开了。脚步比来时更快,仿佛在逃离什么。
而在她转身离去后不久,长椅上的桌治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看向她刚才站立的方向。那里只有空荡荡的树影和摇曳的灯光。
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自嘲。是错觉吗?刚才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他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网球,指节泛白,然后泄愤似的将球狠狠砸向地面。网球弹起,发出沉闷的声响,滚入远处的黑暗中。
裂痕依旧存在,冰封尚未解除。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那些被压抑的关切、未曾明言的在意,如同暗涌的潮汐,在彼此的心岸拍打出无声的、却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们还需要时间,需要契机,需要一场或许比任何网球比赛都更加艰难的、关于内心的较量与和解。而通往彼此内心的道路,远比通往世界冠军领奖台的道路,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动人心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