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寄意·万寿瓶(上)
第九十一章 寄意·万寿瓶(上)
御窑司的委托,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瓷心苑内部也激起了层层波澜。弟子们既感与有荣焉,又为他们的苑主感到担忧。毕竟,在严苛的宫廷规制下注入“神韵”,听起来近乎玄妙,成功与否,难以预料。
青瓷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她没有立刻开始所谓的“准备”,而是向欧阳墨请求,希望能观摩御窑司制作这批“万寿无疆”瓶的全过程。欧阳墨略作沉吟,便应允了。他也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宗师,究竟能有何等手段。
于是,青瓷带着顾云深和白芷,数次前往位于皇城脚下、戒备森严的御窑司官窑。官窑内秩序井然,匠人们技艺纯熟,一丝不苟。选土、练泥、拉坯、利坯、绘画、施釉……每一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标准,匠人们如同精密的零件,重复着千锤百炼的动作,烧制出的坯体无一不是形制规整,釉色饱满,纹饰精美,堪称技艺的巅峰。
然而,在这极致的技术背后,青瓷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被束缚的“沉寂”。匠人们的眼神专注却缺乏光彩,手中的动作精准却少了那份与泥坯、与窑火的“对话”。这里的器物,美则美矣,却像是被抽离了情感的精致傀儡,华贵的袍子下,缺少一颗跳动的心脏。
“看到了吗?”回程的马车上,青瓷轻声对顾云深和白芷说道,“这里的‘技’已登峰造极,但‘心’却被厚重的规制压抑着。陛下所求的‘神韵’,或许正是这被压抑的、属于造物者本身的敬畏、祈愿与温度。”
她并未试图去改变御窑司的流程,那既不现实,也无必要。她只是在观察中,默默感受着那些即将成为寿诞用瓷的坯体,感受着其上承载的、无数匠人机械劳作下残留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存在感”。
数日后,欧阳墨派人传来消息,一批品质最为上乘的“万寿无疆”黄釉葫芦瓶素坯已经完成绘画与施釉,即将入窑。邀请青瓷在开窑前,依约前来“施为”。
开窑前夜,月朗星稀。御窑司特辟的一间静室之内,数十尊已完成施釉、等待明日入窑的“万寿无疆”瓶整齐排列。它们通体覆盖着明亮的黄釉,釉下是繁复精美的金彩“万寿”字与缠枝莲纹,在烛光下闪烁着皇家特有的富丽与威严。
青瓷独自一人走入静室。欧阳墨、顾云深、白芷等人皆在外等候,无人打扰。
她缓步行走在这些冰冷的、尚未经历最终火焰洗礼的坯体之间。指尖并未触碰,灵识却如同最柔和的水流,缓缓拂过每一尊瓶身。
她感受到了黄釉的尊贵与距离感,感受到了金彩的辉煌与沉重,也感受到了那“万寿”纹饰背后,所代表的、对长寿与权力的极致渴望。但这渴望,是帝王的,是宫廷的,是抽象的,却唯独缺少了一丝……“人”的温度。
太后寿诞,祈愿国泰民安。
青瓷闭上眼,不再去感知这些器物本身,而是将自己的心神无限延伸、下沉。
她想起了顾老汉布满皱纹却慈祥的笑脸,想起了小泥巴、阿土那些弟子们充满活力的眼眸,想起了景德镇寻常百姓家升起炊烟时的温暖,想起了在海外琉璃屿看到的、岛民们对大海的敬畏与依赖,想起了瀛洲修士守护家园的坚定,甚至想起了月瑶化镜时,对这片人间最深刻的不舍与眷恋……
无数平凡而真实的画面在她心间流淌。长寿,不应只是帝王的专享,更应是天下耄耋老人的安详;国泰民安,不应只是诏书上的辞藻,更应是孩童得以安然嬉戏,农夫得以乐享丰收,匠人得以专注创作的寻常日子。
她的道,是温暖人间。而这人间,包含庙堂,更包含江湖;包含帝王,更包含每一个平凡的众生。
她将这份超越了单纯皇家祈愿的、更为广阔和深沉的“祝愿”——愿老者安泰,愿幼者茁壮,愿耕者有收,愿匠者有心,愿四海波宁,愿烟火长存——化作一股无形无质、却至纯至真的意念洪流。这洪流并非强行灌注,而是如同春风化雨,如同月光洒落,温柔地、平等地,浸润着静室内每一尊等待窑火淬炼的坯体。
她没有改变任何形制、任何釉色、任何纹样。她只是在原有的、代表着皇权与礼法的“骨架”之上,注入了一份源自苍生、归于烟火的无疆大爱。
做完这一切,青瓷脸色微微苍白,额角见汗。这种大规模、高浓度的意念倾注,对她消耗极大。她缓缓退出静室,对等候在外的欧阳墨等人轻轻点头。
“幸不辱命。”
欧阳墨看着她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他并未感觉到任何灵力或法术的波动,静室内的坯体也毫无变化。但他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翌日,这批承载了青瓷特殊“寄意”的“万寿无疆”瓶,被小心翼翼地送入御窑司最核心的龙窑之中。窑火点燃,烈焰升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