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生尘·叶轻眉的“遗物”整理

澹州老宅的阁楼,如同一个被时光刻意遗忘的角落。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尘埃、干燥木料淡淡的腐朽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往的沉寂。细微的尘埃在从狭小气窗透进来的几束光柱中缓慢浮沉,如同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无声起舞,又像是记忆的碎片,看得见,却抓不住,最终只能悄然落定,覆盖一切。

叶归荑静立在那只巨大的、表面漆皮已然斑驳脱落的樟木箱前。是范老太太今晨遣人送来钥匙,并淡淡提了一句:“你姐姐当年留下的些零碎东西,堆在阁楼里占地方,你既来了,便去看看,若有合用的,便取了去。”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件废弃旧家具,但那苍老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以及那贴身保管了二十多年的钥匙本身,却暗示着这绝非寻常“零碎”。

冰冷粗糙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干涩的脆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惊醒了某个沉睡多年的梦魇。叶归荑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箱盖。

更浓烈的、混杂着陈年墨香、特殊纸张微酸、以及一丝极淡若有无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奇异香气(像是某种防腐植物的味道)的气息,如同挣脱囚笼的幽灵,扑面而来。她被那气息呛得微微偏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激起微弱回音。

箱内并非她预想中的整齐有序,也非杂乱无章,而是一种……属于天才的、随性而充满生命力的堆积。各种纸张、册子、零散物件塞满了空间,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意,将案头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扫进了箱子里,便匆匆离去,再未回来。

叶归荑伸出指尖,轻轻拂过最上层一张泛黄图纸的边缘。触感微凉,纸张因年岁久远而变得脆硬,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她动作极其轻柔地,开始一件件取出里面的物品,仿佛生怕惊扰了附着其上的旧日魂灵。

最先入手的,是一卷用普通麻绳捆扎起来的图纸。解开绳结展开,上面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器或精密机械设计,而是一张……改良犁铧的设计草图。

图纸用炭笔勾勒,线条流畅而精准,充满了力与美结合的感觉。犁铧的弧度、角度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和优化,旁边还密密麻麻标注着细小的算式和注解,涉及材料受力、土壤摩擦系数、甚至畜力效率最大化等远超这个时代农学认知的概念。但在图纸的空白处,却又有几笔潦草却生动的涂鸦:一个叉着腰的小人得意地站在新式犁具上,旁边画着想象中丰收的谷堆,还有一个箭头指向那小人,写着一行略带俏皮的字:“让老农伯省点力气,多歇歇!——小叶子”。

“小叶子……” 叶归荑的指尖抚过那行字迹。姐姐叶轻眉在亲近之人前的自称。图纸上的理想主义光芒和那点孩子气的得意,与她日后在京都翻云覆雨、最终血溅宫闱的结局,形成了一种尖锐到令人心脏抽搐的对比。她仿佛看到姐姐挽着袖子,蹲在田埂边,双眼发光地向一脸懵懂的农人比划着新犁具的好,而不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运筹帷幄,或是倒在生产后的血泊中。

紧接着,她翻出了一沓信札。并非官方文牒,大多是些随笔、草稿,甚至是一些未寄出的私人信件。纸张质地各异,字迹也随着心情而变化,时而工整严谨,时而狂放不羁。

其中一页,墨迹略显潦草,仿佛是在某个雨夜匆忙写就:

“……京都这鬼天气,又潮又冷,被子都能拧出水来!真想回澹州晒太阳啊……昨天试制的那个新配方又失败了,炸了一炉子,差点把房子点着,萍萍吓得脸都白了(虽然他脸本来也挺白),冲进来还以为有刺客……唉,想要点不含杂质的活性炭怎么就这么难……庆帝那家伙最近老是旁敲侧击问‘神庙’还有没有别的‘宝贝’,烦死了,真想用扳手敲开他那颗只知道权力权力的脑袋看看构造!……”

信中的语气鲜活、跳跃,带着抱怨、调侃、沮丧和不耐烦,完全颠覆了叶归荑通过他人描述拼凑出的那个光辉万丈、算无遗策的“叶轻眉”形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会抱怨天气、会实验失败、会对朋友吐槽、会对追求者感到不耐烦的年轻女子。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奇异的亲近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叶归荑的心头。

另一张明显被反复摩挲、边缘起毛的纸上,则用一种极其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笔触写道:

“人人平等,不是施舍,而是权利! 监察院门前那块碑,必须刻上去!谁挡路,就让谁试试‘五’的厉害!……我知道这条路难,但这世间总得有人先点火,哪怕只能照亮一寸地,也好过永远在黑暗中摸索爬行!”

字里行间洋溢的理想主义火焰,几乎要灼伤叶归荑的眼睛。这就是姐姐毕生追求并为之殉道的东西。如此光明,又如此……昂贵。

在这些沉重或琐碎的文字间,她还发现了一些更令人意外的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盒早已受潮粘连、变了颜色的硬块糖果。糖块早已失去原貌,散发出一种陈年甜腻混合着霉变的古怪味道。油纸内层,用蝇头小字写着:“澹州西门巷口徐记麦芽糖,归荑最爱(偷吃)。”

叶归荑的手指猛地一颤,那半盒变质的糖果几乎脱手落地!

归荑……最爱……

姐姐……她知道?她记得?她甚至……在离开澹州前,还特意去买了她“最爱偷吃”的糖果?是打算带去京都,还是……期待着什么重逢的机会再给她?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至极的疼痛,瞬间刺穿了叶归荑一直冰封的心防。原来姐姐并非只存在于那些宏大的叙事和冰冷的仇恨中,她也曾记得妹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孩童的嗜好。这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早已变质腐坏的甜意,像一把最残忍的刀,剖开了时光的壁垒,让她清晰地看到那份从未宣之于口、却存在于细微处的姐妹羁绊。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泪珠砸落在腐朽的木地板上,迅速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如同无声的祭奠。

她颤抖着手,继续在箱子里翻找,仿佛要抓住更多关于“姐姐”而非“叶轻眉”的证据。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光滑的扁平物件。

那是一张夹在旧书页中的粗糙画纸。像是用最普通的炭笔和颜料,随意涂画而成。笔法稚嫩,色彩也因年代久远而黯淡。

画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一个稍高些,穿着奇怪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短衣短裤(像是实验室的制服),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正指着天空一轮歪歪扭扭的太阳。另一个更小,穿着襦裙,表情似乎有点懵懂,被高个女孩紧紧拉着。

画的右下角,用同样稚嫩的笔迹写着:“我和妹妹,晒太阳!——轻眉七岁(想象版)”

如果……如果她们真的能一起长大,如果姐姐没有离开神庙,如果自己没有被迫沉睡……是不是就会是这样的光景?姐姐会带着她,去经历所有她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与温暖?

巨大的悲伤与深不见底的遗憾,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间将叶归荑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冰冷积尘的地板上,将那张粗糙却重于千钧的画纸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想从那早已逝去的温暖想象中汲取一丝力量。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地回荡在空旷的阁楼里。为姐姐,也为她自己,为所有错失的时光与可能。

良久,泪水渐止。

叶归荑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不容动摇的东西。悲伤无法改变过去,但或许能指引未来。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