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轻眉,拷问本心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范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叶归荑依旧静静地站在书案前,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她冰冷的视线从书页上移开,落在范闲紧绷的小脸上。
“背完了?” 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背完了。” 范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抬起头,毫不示弱地迎上叶归荑的目光。“冷姨满意了?”
叶归荑没有回答满意与否。她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手术刀,解剖着范闲眼底深处的情绪——愤怒、屈辱、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种残酷知识的本能抗拒?
“理解了吗?” 她再次发问,语气依旧毫无起伏,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拷问灵魂的意味。“这延缓死亡,制造加倍痛苦的……‘救人’之法?”
“救人?” 范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指着书页上那恐怖的插图,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却字字诛心:“这哪是救人?!这是最残忍的折磨!是让该死的人死得更痛苦!冷姨深夜来此,就是为了让我明白毒药也能让人‘生不如死’?那您大可放心!我范闲虽学这杀人技,却非心理扭曲的虐杀狂!我要杀,便求一击毙命!绝不……” 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叶归荑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他激动的表象。
“绝不什么?”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如同山岳般压下!“绝不什么?范闲?”
范闲被她逼视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书架发出沉闷的呻吟!烛火再次疯狂摇曳!
“绝不什么?!” 叶归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原上的惊雷炸响!她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范闲,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心慈手软?还是……绝不让‘不该死’的人,陷入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
“不该死”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范闲的神经上!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她知道了?!她怎么知道滕梓荆?!她到底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愤怒瞬间淹没了范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幼兽,所有的伪装和冷静在这一刻彻底崩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一丝孩童的天真,只剩下属于成年灵魂的冰冷、愤怒和被窥破秘密的狰狞!他对着叶归荑,几乎是吼了出来:
“小姨也信人人平等?!也信这世上有什么‘不该死’的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自嘲!“这吃人的世道!强者生,弱者死!天经地义!我学这些,只为自保!只为护住我该护的人!至于别人是死是活,是痛是快!与我何干?!小姨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愤怒的吼声在书房里回荡,震得烛火摇曳欲灭。范闲胸口剧烈起伏,小脸因激动而涨红,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瞪着叶归荑,仿佛要将这个深夜闯入、揭开他伤疤的“冷姨”生吞活剥!
叶归荑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范闲愤怒的咆哮和冰冷的注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诛心之言只是拂过冰面的微风。直到范闲吼完,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侧过了身。
她的目光,不再看愤怒的范闲,而是越过他,越过摇曳的烛火,投向了书房深处、一个光线更加昏暗的角落。
那里,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伫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雕像。
雕像由某种不知名的、触手温润却毫无生气的白色玉石雕琢而成。雕刻的是一个女子。她穿着并非庆国式样的、线条简洁流畅的衣裙,长发披散,微微仰着头,眼神望向虚空深处。那眼神并非悲悯,也非威严,而是一种……仿佛穿透了时空壁垒、凝视着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真理的平静与坚定。雕像的面容并非绝美,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与力量的气质。
叶轻眉。
这是范闲在澹州老宅里,唯一能找到的、关于他生身母亲的具象痕迹。是他无数次在无人时凝视、揣摩、试图理解的对象。
烛光在叶轻眉雕像平静的脸庞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她那穿透时空的目光,仿佛正静静地、无声地注视着此刻书房里剑拔弩张的两人,注视着愤怒的儿子,也注视着冰冷的妹妹。
叶归荑的目光,就那样长久地、凝固般地落在叶轻眉雕像的脸上。她的眼神深处,那片万古不化的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极其沉重的东西在翻涌、挣扎。是悲伤?是失望?是无力?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她没有再逼问范闲。没有解释。没有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尊雕像,看着姐姐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范闲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都要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范闲顺着叶归荑的目光,也看向了母亲的雕像。愤怒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更深的茫然。他看着母亲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再回想自己刚才吼出的“强者生,弱者死”、“与我何干”……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愧、愤怒、委屈和更深迷茫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冷姨……母亲……她们……到底想要他怎样?!





